“看來林老師的練習還不夠啊,”将要到達崩潰的臨界時,季常殷悠悠松開手,“那麼隻能……下次繼續。”
像是溺水者終于觸碰到生命,林慮深吸幾口氣。心情已是平複過來了,臉上血色卻未褪。
她看着季常殷從兜裡掏出眼鏡來,慢條斯理地擦拭、然後架上,接着又擡腕看表、計算時間。
最後對她說,“林老師,我們還有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啊……”林慮終于回過神,“季老師要帶我去哪?”
季常殷頗為随意:“看你想去哪兒喽。”
“不對,你不可能沒有安排。”林慮站得累了,從邊上抽一條凳子來坐。雖然她其實也沒怎麼“站”。
“Clever. ”季常殷将手伸入兜内,再度掏出一顆糖果,撕過包裝正欲放入口中,被林慮抓住。
“給我一顆。”林慮執着。
季常殷笑:“我沒給你?”
“你哪——”裡給我了。
好吧,如果含着糖接吻也算兩個人都吃上糖了的話,那麼糖廠的老闆估計得哭死。
“……那又怎麼樣。”
生硬的一個轉音,足見某人内心的思緒起伏。
“我不管,我還要,再給一顆。”
“好吧。”
季常殷再次擡手準備吃糖,再一次被林慮打斷。
林大小姐鮮少露出類似于擔憂和後怕的神情,今天卻被季常殷看見。她開口,發出一聲短促的“诶”。
“等——”一下。
“怎麼了?”季常殷手頓在空中。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糖,略顯無奈,“再停兩次,這顆糖可得你處置咯。”
林慮心裡陡然升起一抹小小的負罪感。随即被打消。
——笑話。剛才趁機占她便宜的某人還沒愧疚呢,她愧疚個什麼勁兒?
“那你給我。”林慮伸手。
剛好也打消了再被占一次便宜的可能性……
“逗你玩兒的。”季常殷将糖輕向上一抛,略仰頭将其叼住,含住,“怎麼會讓你吃沾灰的呢?”
接着從兜裡掏出另一顆嶄新的,遞給林慮,“喏。”
林慮卻沒有第一時間接過,而是帶着驚喜看向她:“你還記得這一招!”
季常殷頓,然後啞然:“沒有,就是試試。”
其實就是因為見到了故人,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舊事也漸漸複蘇,那些曾經有意無意間形成的,後來又因為生活被摒棄的小習慣,回來了。
就好像那個被禁锢了許多年的季常殷,也一并回來了。
她的朋友其實不多,長久的更沒有幾個。更多的人是陪伴了她漫長人生的某一程,甚至,不能說是“陪伴”。
或許用路人形容更為合适。
紅塵過客千千萬,她遇到了一批又一批。每一批,都曾與她短暫地交集過幾個月,甚至幾年,可是總不得長久。
高中同窗的是一批,大學同宿的又是一批。
讀大學的時候,她把那個“意氣風發”的季常殷藏進了心底,包裹出另一層,高冷但謙遜的季常殷。
幸運的是,沒有什麼人,見過她“之前”的樣子。
可悲的是,沒有什麼人,見過她“之前”的樣子。
因此也沒有什麼人,發現過她的變化。
偶爾同學聚會時會有幾句,“這幾年變化挺大啊。”也隻是出于客套和寒暄。每到那時候,她笑一笑,點一點頭,也便過去了。
可是當年的那個“季常殷”到底到哪裡去了呢?
她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她自己都拿不住,那個意氣風發的季常殷,究竟是被“封藏”在心底,還是真的消失了。
她仿佛能親眼看到,親手觸到她在一點一點地消亡。
于是,她又曾無數次告訴自己:都這樣了。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何必要再糾結呢?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如何渾渾噩噩地走過了大學,走進了社會。又一程過客揮手告别,她正式步入社會。
社會裡的人形形色色,工作紛繁複雜。其實以她的條件,去一個更大的城市,走一場更大的舞台,并不在話下。
這可能是她殘存的、沒有被渾噩磨平的最後一點自信。
可是在看到尚城實驗的那一刻,她還是選了這裡。
回到尚城,她終于也回到了那個“家”。那些她覺得抓不住的過往,似乎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她一點點拾綴拼湊,又給自己包裹了新的一層。
這一層“新衣”,既有從前的那個她的影子,又有後來的那個她的靈魂。
她本以為自己會這樣,守着那份永不得見天日的回憶,守着這個終将湮沒在時間長河内的地方,過完她短暫卻又漫長的這一生的。
然而,一個過客回了頭。
又或許,她本就不是過客。
曾聽過一句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條直線,兩個人的人生或許會短暫地相交,卻終究是要分開的。
可是那一天,她在教師名單上再一次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時,她再一次地,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時。
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髒、甚至是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地沸騰叫嚣時。
她忽然想到了那句話。
她想,就當其他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條直線吧。
可是她和林慮的人生軌迹,不是。也不可能是。
她想,既然她們都可以掰彎人生的軌迹,她們的人生可以有第二次相交。那麼,為什麼不可以重合?
她們可以攜手,并肩,走到終點。
或者說。
人生其實本就該由她們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