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濃時,崔文純不由問:“你賴在我府上,若是被人發覺了可如何是好?”
“皇上行将内禅,往後咱們想要再見面……就難了。”莫元舒不肯放開他,依舊緊緊抱着,“離天下太平還有好一陣子呢,我舍不得你。”
崔文純被他吻得氣息不暢,正稍稍有些發暈,忽聽他說:“樸懷,你說皇上好端端地為何要内禅?”
“我也不知。”崔文純歎道,“興許是當皇帝當得不順心吧。”
“二十年紙醉金迷,二十年驕奢淫逸,不知‘勤儉’為何物——若是當這樣的皇帝還覺着不順心,那憂國如病的崇祯爺可要在地下哭死了。”
聞言,崔文純用頭輕輕地頂了頂莫元舒的胸膛,笑問:“哪兒來的這麼多牢騷?”
莫元舒将他打橫抱起,正要往軟榻上用功,忽聽外面的仆役朗聲道:“老爺,太爺喚您去宗祠一見。”
一聽“太爺”二字,崔文純當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地預備往宗祠去。見他這副模樣,莫元舒心疼不已,便不許他去,欲讓他遣人赴宗祠婉言回絕。
“如矜,我無論如何得去一趟,你也該走了。”崔文純凝視着莫元舒,似乎要把他的五官深深刻入心裡。
“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莫元舒為他攏好衣衫,低聲道,“樸懷,你要等着我。我會辟出一條通途,咱們……”
崔文純于門邊最後一次回首,望向那個讓他始終不能放心傻小子。有那麼一瞬,他想再試一次——懇求讓莫元舒帶他走,帶他離開京華。但他知道莫元舒不會答應,既如此,又何必自取其辱?
莫元舒也正看着崔文純。他恍惚間産生了一種錯覺,下凡的仙君似乎就要回到天上了。原本觸手可及的愛人就站在門邊,兩人卻仿佛隔着萬水千山,永生永世無法修成正果了。
“樸懷!”莫元舒忍不住心内的恐慌,登時喚道。
“嗯?”崔文純應了,面上仍是那抹淺笑。
“你要平安。”
“如矜,時候不早了。”崔文純推開門,身形漸漸隐入雨幕,“我要去了,你也該走了。”
莫元舒倏爾有了落淚的沖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如同被剜去了心尖上一片肉。
如果你去了,我也就真的該走了。
……
彼時崔缜正畢恭畢敬地于祖宗遺真前上香祝禱,俟崔文純随仆役趕至,他才遲遲地站起身。崔文純上前見禮,崔缜微微颔首,而後引他經屏風後的小門轉往東室。
東室内稀稀拉拉地點了幾支蠟燭,桌案上晾着一盞香茶。
牆壁上懸有數幅崔綽的書法,崔缜一一秉燭看過,因問:“樸懷,你知曉你父親最愛誰的字麼?”
崔文純見牆上墨寶大多皆宗米芾為師,遂躬身作答道:“或許是米南宮。”
“錯了。”崔缜踱至桌案後坐下,竟難能可貴地露出了一抹笑意,“他雖常習米颠筆法,但其實至愛康裡部名家之作。話已至此,你應當知曉那是何許人了吧?”
“侄兒知曉了,是康裡巎巎。”
“當年你父親也算是狂放悖禮之人,西席讓他專寫小楷,他偏要練個别的。”崔缜端起蓋碗兒,将盅内茶水飲盡,面露追憶之色,“你随了他的性子,一貫深厭世俗,單想着自己快活。他死的那日……你還不記事兒。他早就被酒色殺盡了底子,我跪在榻邊哭泣。他緊緊握着我的手,雖已說不出話,眼神卻直往門外瞟。我明白,他是放心不下你——說遠了,咱們還是談談現下吧。樸懷,這麼多年,你覺着我待你究竟如何?”
崔文純還未出言,崔缜又道:“說實話。”
沉吟半晌,崔文純拱手作答道:“叔父對侄兒确有養育之恩,隻是……隻是常常苛責毒打,讓侄兒不堪其苦。”
“我相信這是真心話。”崔缜淡然笑道,“幾十載南征北戰,我手上的人命不可勝數——我的确算不得什麼善人。不過今日我喚你來……并非是要與你說這些瑣事兒,而是另有交代。”
“還請叔父明言。”
“猶記得客亭送别時,我打了你一記耳光,為的是河西舊事。”崔缜将蓋碗兒擱回桌案上,喟歎道,“當年河東侯奉诏征西,的确屢戰屢敗。老侯爺與莫度回上疏互參,皇上大為光火,立遣我趕赴查察。最終我保下了老侯爺,反倒诿過于莫度回。奏本一上,龍顔震怒,诏賜莫度回自盡,阖家流放南疆。一晃十餘年已過——莫度回的兒子從南疆回轉京華,而老侯爺業已病故,莫氏的仇雠僅剩我一人了。”
崔文純不語。
“如今皇上行将禅位,”崔缜穩穩當當地坐于椅上,語氣平和舒緩,“太子嗣位為君已勢在必行。到時莫氏之子必來發難,我崔氏一門又将何去何從?樸懷,你究竟考量過這些沒有?”
“回叔父的話,”崔文純躬身施禮,“侄兒自有打算。”
“你能有什麼打算?”
聞言,崔文純心下駭然,登時擡頭望去——卻見崔缜仍舊好端端地危坐椅上,惟有幾抹鮮血正不斷地自口鼻處湧出。他飛身上前,驚呼道:“叔父!您這是……您這是何苦!”
崔文純正要去叫郎中,崔缜卻一把抓過他的手,瞪着血紅的雙眸說:“我本以為莫氏再無回天之力,未作斬草除根之舉。而今想來……悔不當初。但錯已鑄成,不容追悔。崔氏一門百代恩榮,萬不可喪絕于你我之手。我今日服毒自盡,并非認罪伏誅,隻為保全宗族、護你無虞。記着!我死之後,你便是‘世襲一等瑞國公’——崔氏的興亡盛衰……都在你一人肩上了。”
崔文純淚流滿面,根本不能應聲。
“樸懷,你額頭的傷還疼麼……”崔缜漸漸脫了力,緩緩地靠在了椅背兒上,卻仍似呢喃一般地說,“當年……我饒了那後生一命。但願……他也能饒你一命……”
崔文純拜倒在地,泣不成聲。
至此,他因往日遭際而于心中對崔缜懷有的些許怨憎霎時煙消雲散。與崔綽相比,崔缜更似是崔文純的父親——畢竟崔綽下世甚早,崔文純已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了。
如今崔缜棄世,留下了“世襲一等瑞國公”的爵位,也留下了一副更重的擔子。
“文純恭送叔父。”
崔文純拖着疲憊的身軀,步履蹒跚地走出東室。望着眼前的遺真,望着滿牆的牌位,他這才真真切切地有所覺察。
崔氏一門,從此留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