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的春雨往往來得甚為迅疾。
崔文純正與莫元舒在書齋内品茶聽雨,卻見一冷府小厮步履匆匆地沿抄手遊廊趕至窗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老爺有請”。
聞言,崔文純下意識地起身換衣戴帽,随那仆役快步趕往了角門。早有轎夫冒雨恭候在外,先伺候他上了轎子,而後一行人就着急忙慌地奔往冷府。崔文純大步趨入書齋,彼時冷濂生正于屋内負手踱步。
見女婿來了,他立時命人掩門,又令一衆仆役齊齊退至五十步外,不許近前服侍。
崔文純小心翼翼地關合了窗戶,屋内驟顯昏暗陰沉——他上前點了蠟燭,幾束幽光映于牆上,襯得二人身影如同鬼怪。
“嶽丈召小婿前來……不知有何垂訓?”
冷濂生一面輕輕摩挲着那柄象牙扇,一面歎道:“賢婿,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我翁婿便不必玩弄字眼兒了。皇上宣示内禅之意,太子不日嗣位為君。你叔父昔日存心構陷莫度回,遲早大禍臨頭;我主政多年,樹敵無數,亦難保無虞。遍觀你我三人,惟有你尚存活命之機。今日喚你來,正是為了議一議如何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嶽丈……”
“且聽我說,”冷濂生怃然自失,“我先前舉薦高骥為太子詹事,原想着他可對太子多行牽制。如今看來,此舉錯使太子如魚得水。我自視頗有識人之能,不料高骥竟一心一意輔佐元儲。其實這道理也甚為淺顯——試問有何人甘願力辭‘帝師’之榮而與儲君為敵?近日我深悔未能将你及早安插入東宮為佐,到頭來……”
頓了頓,他感喟道:“賢婿,我隻問你一句。”
崔文純心弦一緊,躬身道:“嶽丈請問。”
冷濂生一指凳子令他坐下,而後出言道:“你與那東宮的前任司經大夫莫元舒……究竟如何了?”
崔文純默然不語。
“倘若……我是說倘若——倘若你去尋他,能否力保崔氏無虞?”
“難。”崔文純輕輕一歎,“他将來要複仇,必是恨極了我們崔家的。”
“那我女兒……”
見冷濂生勃然變色,崔文純趕忙拱手道:“還請嶽丈放心,小婿已托得喬監代為照拂。此前伴駕南巡,小婿改頭換面,于金陵、錢塘購得了四五座宅院,新雇仆役伺候;另添置了多處田莊,所存銀兩至為豐厚,并為夫人僞造了身份文牒。将來天翻地覆,我自然會與夫人和離。到時讓夫人南下問道,定可安穩一生。”
冷濂生倍覺訝異地瞧着自己的女婿,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良久,他搖頭道:“難為你如此上心。”
“此為小婿分内之事。”
“那莫元舒……當真不能通融通融?”冷濂生仍是不死心地問。
“殺父之仇、南疆之恨,您讓他如何通融?”
“賢婿,”冷濂生将象牙扇往桌案上随意一扔,沉沉道,“皇上南巡時,崔缜奉敕留守在京……太子必是銜恨于他的。”
崔文純悲歎不語。
寂然良久,冷濂生重重一拍桌案,痛悔道:“我有三誤。一誤以弟易子,二誤舉薦高骥,三誤……”
見他不說了,崔文純因問:“敢問嶽丈,這三誤是……”
“皇上内禅,我原以為他仍會遙秉大政。可聽其言語,竟絕無此意——當真撤手不管了。”冷濂生面露憂色,站起身來回來去地踱着步,忽而又猛一駐足,“其實……尚有一個壯士斷腕的法子,隻是你未必肯用。”
“還請嶽丈明示。”
冷濂生擡起手招呼他過來,繼而低聲說:“莫度回冤獄俱在崔缜一人,倘如他能自戕……如此尋了短見,既不用你以身替死,又能讓你免去牽連坐罪之憂。到時不過是丢職罷官而已,你仍可太平一生,豈非兩全其美?”
“不可!”崔文純斷然否決,“這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當初他既與施世修做下這等醜事,便理應對此有所預料。”
崔文純連連搖頭,直言不諱地說:“話雖如此,卻并非小婿所能置評。叔父絕無此心,小婿身為侄兒,更應設法化解。化解不成,則應以身擋禍。”
“賢婿所言……亦不無道理。”冷濂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沉吟了片刻方才道,“歸根結底,惟有你叔父才能相機決斷。”
聞言,崔文純垂首不語。
冷濂生拾起象牙扇,于手裡掂量了幾番,繼而遞與崔文純,道:“這扇子……我留着别無用處,你拿去吧。”
“小婿怎能……”
“拿着。”
見崔文純接過扇子,冷濂生這才滿意颔首,面上笑道:“多年來,你于我面前一貫恭謹守禮,你叔父也常常誇贊你穩重體面——他就是那麼一個性子,素來不知如何教養子侄,單會動武耍橫。你比他明事理,讓讓他吧。”
“小婿不敢與叔父記仇。”崔文純躬身行禮。
冷濂生卻好似來了興緻,話說個沒完:“樸懷,你為人處事自有一番道理,我的女兒能嫁與你……不虧。隻恨我利欲熏心,生生把你們兩個沒有緣分的可憐人湊到了一起,耽誤了她修道不說,還讓你空身守了這許多年。”
崔文純動容道:“嶽丈待小婿如待親子,小婿豈敢不盡心報答?夫人是公府貴女,小婿能與夫人結親……原是高攀了的。雖并無夫妻之實,但彼此恪遵禮節,也算相敬如賓。”
“崔氏如今也是‘公府’了,”冷濂生莞爾一笑,複又默然良久,終是說,“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你且回府去吧。”
“是,小婿告辭。”
冷濂生秉燭将他送至門邊。崔文純匆匆行去,于遊廊拐角處回首一望——冷濂生的面容身形俱已隐于雨幕之後,惟有一點燭光幽幽照來。
……
回了書齋,見莫元舒仍點燈相守,崔文純的心内霎時暖意融融。他左顧右盼了好一陣,而後才轉入屋裡,一把脫下被雨打濕了的外袍。
莫元舒立時上前,摟着樸懷“讨恩典”。崔文純面頰通紅,低聲罵他“沒皮沒臉”“恬不知恥”;莫元舒則不以為意,哼哼唧唧地擔下了全部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