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凱旋,今日照例賜宴于慕霜宮嚴明殿。
彼時宮内宦官正四處安排布置,于禦座外另設五席,供惠明、冷濂生、崔缜、喬洪吉、崔文純五人陪侍。忙碌間,一位龍鳳牡丹袍在身的太監領數名内侍大步而入——衆人見得是虎嘯林之養子虎佩亭,連忙上前見禮。
虎佩亭環顧四周,朗聲吩咐道:“今兒太子殿下也要至此用膳,你們且于禦座旁再設一席。”
衆人納罕不已,卻也隻得依言照辦。
不過多時,崔文純與喬洪吉先至。二人聞知太子今日也來用膳,一時竊竊私語。俟冷濂生行至,喬洪吉便安然落座,自行斟了一杯酒,根本不為紛雜政局所擾。
崔文純上前将此事向冷濂生禀明,見得嶽丈一向酷似深潭的面孔裡稍稍透出了些許錯愕。他左右瞧了瞧,忽而知曉此乃勸說嶽丈莫與太子為難的絕佳時機。方欲開口,卻聽冷濂生道:“且先靜觀其變,待老夫與你叔父計議過後再做定奪。”
乘聖駕未至,冷濂生以先帝一朝所用獻捷之儀與今日互為參照,對比二者異同——崔文純素來留心禮制沿革,一番見解頗為獨到。翁婿論及微末之處,各有所得,喬洪吉亦從旁參議,三人一時倒也歡暢不已。
“皇上駕到!”
聽得内侍一聲叫喊,三人齊齊拜倒。但見三生天子與太子攜手步入,先令平身,而後入座。崔缜、惠明随後入殿,崔文純迎上前向叔父行禮。崔缜冷冷地上下掃視了他一番,繼而便轉至席間去了。
衆人各自入席——依祖制,皇帝賜宴,文武跪受。惠明年事已高,三生天子又體恤宰執,席間皆設座椅,惟有崔文純一人跪于案後。
虎嘯林往禦座旁站定,即命傳膳。
當日太祖臨朝,午膳、晚膳皆隻用三道菜品,曆代帝王無不恪遵儀制;及三生天子嗣位,竭心鑽研食譜,午膳菜品增至四十八道,晚膳菜品增至三十六道,禦膳房供奉多達千人。
十幾名内侍一一揭開各式盤蓋,熱氣騰騰的佳肴就此一一呈現。
此前曆代帝王從未親自過問禦膳,因而禦膳索然無味,幾近淪為無用排場。三生天子生性驕矜,又得先帝百般寬縱,踐祚以來酷喜逾越祖制,進膳一事亦不例外。禦膳房早先尚以祖宗法度為恃,多有怠慢,惹得龍顔震怒,一連杖斃四名提舉。後三生天子專遣親信太監提舉其事,禦膳房上下由此才盡心烹調菜品。
幾名侍膳宦官各執銀筷銀碟,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皇帝的神色。三生天子的目光緩緩轉過一圈兒,至羊肉菠菜而止。小宦官趕忙上前夾了一些,送至皇帝面前。三生天子自己拾箸嘗了,不由微微颔首。
眼見臣子們亦各自用食,他忽然吩咐道:“太子一貫嗜甜,且将這碟兒糖拌藕送去。”
宦官當即依令而行。
太子正欲謝恩,卻被三生天子擺手制止。他複擇了一些上品分賜諸位大臣,也免了那等缛節。崔文純隻覺得雙腿酸脹難耐,但心知不可于殿前失儀,隻好隐忍不發。
三生天子又嘗了嘗蔥醋雞,直言“乏善可陳”,宦官便撤去此菜,将來另尋一菜遞補。最後進了一卷兒碎香餅,皇帝将手裡巾帕一揚,宦官們就上前撤了禦案。
衆大臣也随即放下竹箸,于漱口後次第起身。
崔文純如蒙大赦,撐着矮案緩緩站起,行動一時略為不便。
慕霜宮内的戲台共有四座,三者皆在寝宮附近,另留一座建于嚴明殿周遭,預備皇帝宴飲後就近觀戲之用。
三生天子率群臣一同步入戲台對面的單檐閣,先向正中供奉的唐明皇繪像深深作了三揖,而後于繪像前的寶座上端正坐好。
太子坐在了寶座旁側,其餘大臣經廊道分别往東西配樓去。雖是配樓,倒與主樓相通,自能一睹天顔——冷濂生、崔缜、崔文純至西樓落座,惠明、喬洪吉則緩步踱往東樓。
因是冬日,不便開啟門扇,好在玻璃窗早被擦拭得幹淨透亮,并不會有擾皇帝的雅興。
眼見衆臣落座,太甯局提舉太監畢延壽先令内侍奉上茶點,而後上前幾步,跪獻戲目名冊。虎嘯林将名冊接過,一頁一頁地替皇帝小心翻着。
三生天子随意一瞧,因問太子道:“我兒欲觀何戲?”
太子起身作答:“一切但憑父皇吩咐。”
聞言,三生天子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笑道:“适逢朝廷掃平叛逆,我兒何必如此拘謹?盡管點吧。”
這仍不是真讓——虎嘯林于一旁默默想着。
三生天子素來視“點戲”為至高尊榮,不容任何人輕易置喙。如今雖已兩度詢問,但依舊是試探無疑。倘若他當真欲讓旁人點戲,則會再問第三遭。念及此處,虎嘯林不由得暗自瞥向太子,不知這位年輕氣盛的儲君是否能似方才一般進退自如?
太子恭順地躬身道:“兒臣不敢僭越。”
三生天子微微向後一靠,面上仍是慈顔含笑:“聽你師傅說,近來你在讀《州郡名錄》?”
“是。兒臣潛心研習故老傳說,欲要體察古仁者之心。其書記述始自錢塘,末至錦城,通體精謹,核洽最真。”
“既是錦城……”三生天子望向畢延壽,“便唱《長生殿》吧——聽好了,單拆《埋玉》一出來唱。”
見畢延壽應了,三生天子又謂太子道:“唐明皇自長安幸蜀,途徑馬嵬驿,将楊妃割恩正法,彼時錦城尚且遙不可及。”
太子稱是。
畢延壽自虎嘯林手裡接回戲目名冊,複又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繼而才緩緩退出。
《埋玉》乃是《長生殿》第二十五出,生扮唐明皇、旦扮楊妃、末扮陳元禮、醜扮高力士及一應伶人率先上台,先向三生天子叩首行禮。皇帝一揮巾帕,聽得虎嘯林一聲“起”,伶人們方可各自下台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