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欄外新搭的營帳裡還點着燭火,濃郁的草藥味直向外竄出,打在撩簾而入的顧於眠臉上。
“常叔,我進來了。”,顧於眠輕聲說了句。
他見常柎伏案疾書,身側放了幾本發黃的舊醫書,隻是都翻開來,書頁上有些蟲蛀的密密小洞。
那些書可都是常柎的寶貝,他時不時便要翻看翻看,換句話來說,常柎待它們可比待顧於眠好太多了。
顧於眠沒有打擾常柎,兀自尋了個地坐下了。
他有一肚子話想說,這會卻隻能靜靜待着,免不得有些郁悶。
他向來是個耐不住閑的主,見腳邊堆着些被揉皺的紙團,于是拾起張廢紙便拆開來。
那些紙團裡邊大都密密麻麻寫了些草藥的名字,盡是些古怪毒草,後邊又添了解法,隻可惜上邊皆用紅墨大大畫了個叉。
顧於眠無所事事地拆看紙團,又揉皺扔回地上,反反複複,着實無聊。
然而約是一炷香後,常柎才終于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筆,回過身去。
“你小子幹嘛呢!?”
顧於眠聞言忙起身給他端去盞剡溪茗,常柎接過去喝了口,卻合蓋放下了。
他向來挑剔,一旦喝了口茶覺得味道不對便不會再喝第二口。
“常叔,如何了?”
“還能如何,那些狗畜生在水裡摻了七八種毒,卻又都不緻命,混在一起,鬼辨得清!”,常柎怒罵幾句,氣得臉都漲紅了。
隻是常柎話是這麼說,顧於眠見他桌上白紙已經列出四種毒草了,又細細看了眼,果然有“暮海棠”。
“常叔您先消消氣,”,顧於眠從不懷疑常柎的能力,見難不倒他,也放下心幫他捏起肩來,隻是小心翼翼道,“這回是我‘先斬後奏’,還望常叔……别……怪罪。”
“哼……”,常柎冷哼了聲,便垂下眸子,任他捏着肩,他忙活了一整日,屬實有些疲憊。
“能幫到百姓便好……”
常柎的聲音輕輕傳到顧於眠耳中,顧於眠也像松了口氣般,笑了。
“常叔,於眠還有一事相托。”,顧於眠猶豫着開了口,“那個……宜眠草,能不能再給我些?”
常柎聞言皺了皺眉,睜開眼來,“什麼?你香囊丢了麼?”
“沒……我……”,顧於眠撓了撓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好,他不想扯謊。
常柎重重歎了口氣,顧於眠似乎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片刻靜寂後,木椅突地被狠狠拉開發出“吱呀”響聲,常柎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那老舊的桌子于是也晃動起來。
“顧於眠!你他娘怎麼就是不聽勸!?宜眠草有毒!有毒啊!”,常柎怒火中燒,揮手便要打在顧於眠身上,隻是他到底停住了,繼而又帶着些無可奈何,深深歎了口氣,“你又吃了多少?”
“這兩月……吃了五片……”,顧於眠将頭垂得很低,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也不敢直視常柎的眼睛,隻怯怯開口,“常叔,是我錯了。”
“你怎麼又加量了?之前每年不是也就吃八片嗎!?”,常柎回過身去,氣得直跺腳,“豎子不足為教,你若一意孤行,我便再也管不得你了!”
“不……常叔,是於眠錯了,我日後一定小心,我會忍着的,我……”,顧於眠緊緊拽住常柎的衣袖,乞求以至于哀求。
然而常柎一揮袖把他甩開了,朝他吼道:“顧於眠!我再和你說一遍,宜眠草有毒!吃多了會死人的!會死人的!你一定要死了才高興嗎!?”
顧於眠聞言“撲通”一聲跪下了,“常叔,於眠知錯了,”,他聽了那話心痛得厲害,但夢魇來的時候,他又何嘗不是痛不欲生呐?
“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了。”
宜眠草是顧地雪山上生的名貴草藥,十年才生一次,可用于安神助眠,有奇效。但隻能外用,不能内服,毒性是緻命的——他很清楚。
“顧公子何苦同我一介布衣行大禮,還是快些起來吧。”,常柎嘴上這麼說着,面上卻寫滿怒意,話也是冷冷的,沒有一丁點溫度,明明白白給倆人劃開了界限。
“常叔不原諒我,我便跪着,您氣消後我再起來。”
顧於眠犟着不起,常柎卻隻冷笑一聲,“愛跪便跪着好了。”
他于是将燭火都吹滅了,自顧自上床躺下了。
顧於眠默默看着,知道常柎是真的生氣,他也沒敢發出一丁點聲音,生怕打擾到他休息。
夜很長也很寂寥,月光從營帳未掩好的門簾中鑽了進來,銀晖隻局限在那窄窄的方寸之地。
顧於眠是背光跪着的,他連那微弱的光都看不見。隻是聽得營帳外悉悉簌簌地談話聲與腳步聲,倒顯得這夜沒那麼孤獨。
反正他也睡不着,跪一整晚也沒關系。
他偶爾會聽見床榻上常柎翻身的聲音,以及在夜裡聽得格外清晰的呼吸喘氣聲。
不知跪了多久,顧於眠覺得雙腿發麻,正想着時辰的時候,便聽得帳外雞已在喔喔地啼了。
“已至醜時了……”,顧於眠心中暗自算着,“不知明日常叔醒了能不能消消氣。”,想着,顧於眠又歎了口氣。
誰知,卻聽得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響,一個瘦長人影已到了跟前。
顧於眠頭都不敢擡起,隻怯怯道:“常……常叔,我……我把您吵醒了?”
常柎沒搭理他,隻是站着俯視那跪得标準的顧家公子,看他那蒼白的臉在昏暝中若無暇的美玉,盡數跌在渾濁的泥潭裡,逃脫不得。
他又如何舍得?
到底是顧於眠,自小常柎便拿他沒辦法,如今也是一樣。他躺在床上又怎麼可能睡得着?中毒蠱又是顧於眠的錯麼?
常柎知道自己不占理,他沒理由去逼迫一個苦海中浮沉掙紮之人。
“換做是你,你能安心睡麼?”,常柎的聲音有些沙啞,帳内盡是他重重的歎息聲,“得了,起來吧,别跪了,我瞧着難受。”
顧於眠于是悻悻起身,弱弱喚了句,“常叔……”
“我知道了……别說了……”,常柎揉了揉皺得發疼的眉心,從随身帶着的行囊中取出一小袋宜眠草來,口裡絮絮叨叨還在罵,“他娘的,就是不聽勸……找死……”
“常叔我錯了,我下次不敢了……”
誰知常柎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将那小袋子砸在顧於眠身上,“你下次還敢!”
顧於眠本擡起的頭又垂下了,“我不會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常柎移過目光,不想再看顧於眠那副凄凄慘慘的模樣,“回去吧,别把時間都浪費在我這了。”
顧於眠作揖行禮,道了句,“常叔那我先走了,您早些休息吧。”
繼而他緩緩後退幾步,這才轉身輕輕掀簾出了帷帳。
常柎自己立在原地,昏黑的帳内依舊是濃郁的草藥味,他盯着那要開不開的簾子,半晌不動。
記憶裡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子如今長大成人,他該高興才是。
隻是那本不屬于他的憂郁像個擺脫不得的影子,纏繞着,終有一天會把他絞死在虛無缥缈的幻覺中。
夜太長,太寂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