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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墨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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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對,遠沒那麼簡單。

從始至終在忙活的人,掙紮于苑山的,隻有聞風一個而已。

莫老人從始至終沒有提及父母妻兒,隻若一個行屍走肉地存活于世間。

而聞風不一樣,他親眼目睹胞妹死于易子而食的石筠,又為了生存不得不弑父殺母。大雪封山,是他給莫老人帶去野菜樹皮;寒冬凜冽,嗅不得屋中腥臭,他卻清楚哪家存有屍骨。

這是聞風的夢。

在他的夢裡,他以一腔扭曲的正氣,與惡鬼周旋,換得暮春雪,凍死無情人。

在他的夢裡,該死之人皆死無葬身之地,該活之人在尋過出山路後也能安然回返。

他隻不過迷蒙中錯以為惡鬼予自己以救命稻草,因而他從未見過那人的臉。這也是為何其餘人家裡幹幹淨淨的無一絲半點陰氣,偏偏聞風這屋子怨氣驚人。

莫老人會死,是因為,夢主人聞風死了。

而聞風已死,夢卻不散,則是因為這夢本就不是聞風造出來的。

再言之,那對喜屍不糾纏顧於眠不是因為他們不想殺人,是他們在虛無缥缈的夢中本就觸不到顧於眠。但超脫于現實與虛幻的顧於眠卻可以輕松殺掉喜屍。

天不公。

不公的是罹難者惟有夢中才能活下去,非夢之所連一個活人都沒有!

還有呢?

究竟背後還有什麼是他沒想到的?如何破此陣?這陣究竟是什麼人設下的?

顧於眠望着無邊的白雪思索着,愈是迫切地想望穿這風雪,愈是頭疼欲裂。

魏長停揉了揉眉心,“我理理思緒……”

嚴卿序沉思了會,道:“既這陣是聞風之夢,他所期盼的消散了,那……豈不是厭惡的,會卷土重來麼?死人可會醒?”

醒?醒!

顧於眠終于知道了“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之意。

苑山外的人不敢入山,怕成了活死人,入山即入夢,顧於眠他們現在可不正是活死人嗎?

他們需要從虛無夢中醒,又該如何做?

既然死者存于夢中扮生者,那便是死生倒置,死便是生,生即是死!

“卿序幫個忙吧?”,顧於眠笑着回過身去。

“什麼?”

“殺了我。”

“……”

嚴卿序和魏長停仔細琢磨了一下顧於眠的想法,這才猶豫着點了頭。

隻是終究放心不下,這可是關乎性命的大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作出決定的,任誰死在這,都不好交代。

于是,三人變着法子試夢,終于在一遍遍地禦劍失敗同召亡人失敗後确信如今處幻境中來。

要死也得死的容易些,可不能互相欠下人情債,任誰來殺人都不大樂意,三人于是一把火燒了聞風那陰森森的屋子。

“哥哥們幫你把所謂罪惡給燒了吧?要什麼暮春雪呐~”,魏長停勾唇笑得燦爛,倒不似個要去“送死”的人,隻見他爽快地踏入了屋中,随意尋了個角落便幹脆地坐下了。

大火在狂風的呼嘯中愈燃欲烈,霎時間滿目隻剩灼灼烈焰。

嚴卿序歎了口氣,安慰顧於眠說畢竟是夢,不疼的,于是拉着顧於眠踏入烈火熊熊的裡屋,合上門來。

“若能就這樣死了就好了。”,大火中不知誰輕輕說了句。

火星噴濺于滿天白雪中,枯枝上落下的冰棱墜入烈火,化作涓涓細流,淌過坍塌的屋檐,在灰燼中沾染塵土。

倒在屋中的三人軀體被細碎的粉塵蓋了個盡,嗆人的濃霧沾染淨澈白雪,給一塵不染的世界添了無數陰霾。

隻聽得轟隆隆幾聲巨響,天地碎裂開來,濃血從地底湧出,又從天邊垂下,如血瀑空中來,淹沒萬裡山河。

“轟隆隆”,電閃雷鳴狂怒着撕扯蒼穹,天幕上裂痕累累,恍惚中若無數鬼魅即将傾巢而出。

“阿眠!替我好好活着吧!”

恍惚中又聽見故人喚他,顧於眠費力地睜開眼來,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白衣上沾了不少塵土,髒得不像樣。方才紮好的發也散亂開來,随意地披散于塵泥間。

顧於眠沒有心思去管那麼多,隻想弄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他強撐着起身,擡頭的一刹卻一下愣住了。

眼前是不高的木制牌坊,其上赫然挂着“石筠村”三字牌匾。

隻是,那牌匾在歲月的磨蝕下已是腐朽不堪,微風拂來,那牌坊還要顫上幾顫,似乎隻要蠻力一推,便會倒下。

顧於眠看得入了神,連一旁的嚴卿序和魏長停掙紮着爬起身來也沒意識到。

“哈……果真不疼呢,隻是這頭暈眼花的,着實難受,”,魏長停喘着粗氣站起身,倚住一棵長勢喜人的樹,又從袖中拿出自己那把繪着山河臘梅的折扇來在胸口處扇了扇,另一手則不斷拍落身上沾的塵土,“還真狼狽呢……”

“嗯……”,嚴卿序晃晃腦袋,見顧於眠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于是輕輕将那雙長而白皙的手落在他的肩頭,“怎麼了?”

顧於眠搖了搖頭,隻默默牽起他的手,拉着他進了村。

村中不剩什麼了,斷壁殘垣上爬滿了青苔,蛛網填滿了倒塌的石柱間的縫隙,散落的稻草上還有爬蟲低吟,蕭瑟悲戚之感融入遠方斷斷續續的猿鳴聲中,逐漸飄散開。

泥築的牆擋得了多少次風雪的侵襲?坍塌的房屋下不知埋了多少的白骨。

顧於眠愣在原地,松開了牽着嚴卿序的手,默默無言。

嚴卿序也沒說話,隻是立在春風中,像一尊佛,無限悲憫從眸間淌出。

“這就是盛世太平中的百姓。”,隻聽得一陌生語音落地,若一顆石子落入了清泉之中,溫溫砸出水花來。

沒有一點足音,也未攜半縷殺氣,那人便站在了顧於眠身側。顧於眠有些漠然地回頭,輕聲問:“您是?”

那三十四五歲的人,立得直挺,沒有回答,隻是垂下眸來,歲月的狡詐斑駁自面上皺紋間顯露。

他将手中的長劍插在地上,然後跪了下來,對着那村中房屋磕了幾個頭。

他說:“織夢的人。”

不知為何,三人都沒有為之訝異,也沒有一刹防備,隻是默默看着他。看他像個極虔誠的信徒,叩拜天地。

最後一拜,他将頭狠狠地磕在地上,久久沒有擡起。

“天地間不該再有生靈塗炭之事發生了。”,那人喃喃自語。

“孩子,把手張開吧,”,隻聽那人沉沉地對顧於眠道,“我們都是罪人,不配獲得任何人的原諒。”

顧於眠像中了邪,不知怎地就乖乖伸出了手,繼而,一塊玄色兵符碎片就落入了手心間。

顧於眠一驚,再擡頭看,那人已不見了蹤影,淚水卻不知怎地流了滿臉。

天不公。

一紙鴻雁過,他墨玉般的信仰碎了滿地,成了白紙上的污塵。天不公!忠臣如何是“忠”?信君,還是叛君?

墨無伶一聲令下,所謂“忠臣”領兵南下,而真正不磷不缁者自刎請辭,但他不行,墨家有恩于他。

所謂的“琨玉秋霜”,終究在不明不白的忠義下成了千萬人唾棄的黑漆皮燈。

他麻木地于昏君的指令下行不軌之事,殺人如兒戲。

墨祯,到死都是名副其實的墨家第一将軍。

白羽摘雕弓【1】,玄劍震西風。

他一襲戎裝守的本該是墨家的樓閣不傾,護的本該是黎民百姓一世安心暢意。

然而墨門之變,忠孝難兩全,擇了墨家,棄了百姓,他流着血淚揮劍斬殺過往奉自己作神明的黔首,含着苦痛彎弓将千萬支箭射入堅守不開的城。

城破,樓空。

他沾了滿手的腥血,他對不起陌成的民。

燦燦金光盈滿周遭,一刹之間,又化作漫天落花,雪白的瓣飄散一地。

哪有什麼暮春雪,有的不過是不公的天罷了。

魏長停彎腰拾起幾片花瓣,原來是梨花,再望向村周圍,如雪白梨一樹樹都開滿了,接連幾裡不絕不息,給那荒村添了些不可玷污的潔白。

過去那些苦痛的歲月,那些饑寒交迫時歲裡犯下的錯、還不清的血債,皆盡化作了十裡春風中的細碎塵埃,埋進厚土,成了潤澤白梨的春泥。

“我們都是罪人,”,魏長停想起墨祯方才說的話來,竟勾唇一笑,“如何才算有罪?生死有時都是罪。”

顧於眠将那兵符緊緊攥在手心,又胡亂地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他不知道為何落了淚,隻是心中還若懸着什麼,落不了地。

他默默将兵符放入鎖靈囊,回身對嚴卿序故作輕松道:“可算結束了。”

嚴卿序深深望着顧於眠,隻見眼前人一身翩翩月白色長袍,衣間環繞顧家淺色蘭紋。

他眉目舒緩,眼中笑意淺淺,恍若新春清雨,潤物無聲之間。面容白皙酥軟,若初冬茸茸小雪覆于山河之間,令人不忍移目。

隻是劍眉微蹙,若青山之竹間含些化不開的愁,溫潤爾雅中帶上了些許淡漠。

他知道三年前那個目之可見的輕快活潑的少年一去不返了。

顧於眠淡藍衣襟翩跹于春風中,烏發在風中淩亂地飄散開。

“於眠,我幫你束發吧?”,嚴卿序說着從袖袋中取出方才顧於眠落下的簪與發冠來,上邊淌的血早早便被嚴卿序清洗幹淨了。

顧於眠見了那簪與冠是又驚又喜,他向來是個戀舊的人,平日随身之物不覺也生了感情,但礙于那時情況危急,也沒敢去尋。

這會見了,笑容一下又燦爛起來,心情竟也莫名明朗。

“不愧是卿序,當真是無所不能!那便謝過了!”

“我也行呐~”,魏長停本要脫口而出,見嚴卿序和顧於眠兩人都笑着,如畫中人于微光中熠熠,突覺這短短安甯本就該屬于他們似的。

于是他沒再開口,隻勾唇藏笑,望着嚴卿序給顧於眠束發,輕聲說了句——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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