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将二人之交說作“萍水相逢”不過寬慰之言,他若當真才是瘋了。四年前的虛妄山試煉,氏族照舊派遣同齡小輩前往,兩人均在此列。一共十五人且将近一年的修習,二人雖說不上有多熟稔,但非要說連模樣都忘了個幹淨倒顯得薄情寡義了。
他顧於眠現在就是那“薄情郎”。
其實三年不長,也不至于讓他忘卻故人面,可他這三年渾渾噩噩過得行屍走肉般,空留形骸于世,實在莫可奈何。
“那顧家公子形銷骨立,閉門不出,任顧氏族人哭天喊地亦無動于衷。顧氏隐起動用禁術為其招魂之邪念,受十四族所阻,方不了了之。”
他後來常聽說書人念起這段往事,聽得饒有興緻,但終究有些慚愧。猶記那時他哭到沒有淚了,便成了個木人石心的怪物,如今費盡氣力從那方血海中爬出來了,卻還是不清醒。
已記不清爹娘給他灌了多少藥,他那對眸子才有了幾分清明,雖是這幾年吃了不少補藥,精神許多,但受夢魇所擾,他夜夜難眠,而今還得靠草藥續命。
血海深深,他分明無處可逃。要問他為何還活着,便隻能在心底暗自道一句——還債罷。
其實如要找借口,他還可說一句嚴卿序的模樣确有幾分變化,何況三年前那場無疾而終的試煉,早被他視為心中禁忌,諱莫如深,他更不可能翻出來折磨自己。
雪泥鴻爪,早該在四季輪轉間散個幹淨。
見顧於眠愣在原地,嚴卿序以為是又吓着他了,又冁然一笑:“我變了這麼多麼?竟讓公子如此驚詫。”
眼見那君子笑得似朗月入懷,顧於眠也無暇分神,又因鬧出這麼個大笑話,他隻能尴尬地在袖中将手握緊了:“嚴公子,此番關山迢遞,多有勞累,還恕於眠有失遠迎!怎就偏偏讓你撞上了這麼個怪事……”
“顧公子别見外,都是小事罷了,你我之間,無須多禮 。”
說也奇怪,那以武揚名的男子怎渾然若融雪春風,隻一瞬即過萬裡河山,留下個潤物無聲間,不攜半分刺骨凜冽。
“嚴公子既這樣說了,那我便不客套了。”顧於眠斂去笑,正色道,“這霧生得古怪,敢在我顧家地盤作亂的人,我定不手軟。還望嚴公子鼎力相助。”
“樂意至極。”
一陣風吹過,一地的枯枝敗葉随之翻飛而起,方才好不容易放晴的天這會又開始落雨。嚴卿序撐起一把傘,小心翼翼将顧於眠遮在傘下,而自己探出半個身子,同他隔開了距離。
寒夜森森,嚴卿序借微茫得以窺見傾慕已久之人的面容,他像匹貪心的餓狼死命壓抑着心底肮髒的欲|念,以君子之姿,立于他身側,做了陣拂面清風。
在顧於眠未發覺時,他又望向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一别經年,那雙眼依舊明澈若清潭水滿溢,似染了朱砂的唇嵌在江中雪般的白膚中,令他不敢細看。
他被籠在月白長袍中,笑得恣意,滾滾銀袖卻在夜雨飛霜間模糊去,嚴卿序伸了伸手,在天光黯淡處攥住了不屬于他的影子。
“不清醒啊……”嚴卿序在心底呢喃,沒讓他聽見。
情不知所從起,一往而深。
暗栽芍藥已三年。
不可說,不可說。他斂去妄念,隻勾唇笑笑:“此番前來,有友同行。”
“哦?誰?”
“陌成謝家,謝塵吾。”
千金一笑,涑夜十寒。
謝塵吾乃東南陌成謝家的嫡長子,比起嚴卿序,顧於眠同他更說不上幾句話。坊間多道,那謝氏公子是個涼薄寡情之人,單眼底寒意便足叫人色變,遑論其快劍無人能比,是個殺人不見血的怪物。
“原來是謝公子。”顧於眠聳聳肩,“好巧,我也有友同行,隻不過這會走散了……”
“可是江公子和許二公子?”
“欸!沒錯沒錯……”顧於眠微微笑着,卻将自己的手覆在嚴卿序撐傘的右手上,繼而将傘朝反方向推了推,“嚴公子莫要将自己淋濕了。”
顧於眠忘了松手,卻又陷入沉思,兩手交疊,嚴卿序卻愣是一動不敢動。
“這林中本有一荒寺,夜裡趕路的人常在那處歇腳。隻是現下這路亂了,也不知往哪邊走才對,我們姑且再走一段看看吧。”
顧於眠發覺嚴卿序有些僵直,也不說話,于是擡眼看他:“怎麼了?”
見那清正公子紅着耳垂下頭去,他了然,于是忍住笑将手松開來:“記憶中應隻有謝公子有潔疾才是,沒成想你也如此在意,是我考慮不周了,還望公子莫要怪罪。”
嚴卿序一聲“并非”沒能說出口,卻隻見顧於眠幾步踏出去,将自個那把玉骨傘給撐開來,同嚴卿序比肩而立。他的神色突然嚴肅起來,隻見他仰首,冷冷掃視起這片密林。
“嚴公子,你有沒有聽見鈴铛響?”
嚴卿序沒聽見,隻聞不知山鬼在喊還是冤魂在哭,周遭吵吵嚷嚷像有什麼東西在捏着嗓子叫喚。
“野狐笑,豺狼嗥,此乃夜行禮間之兇兆。”顧於眠眼底依舊噙着笑,嚴卿序看不懂。
樹影婆娑間,嚴卿序循聲遠望,卻瞧見不遠處一高門前挂起了血紅的宮燈,寒雨澆在周遭,升起團團墨似的黑煙。
“同我去探探這林間鬼店?”
顧於眠雖是問他,卻沒等他答應,兀自邁開腿便踩着不知何時出現的帶血白石階向西走了。他落拓的背影在草木間随階上下起伏,當嚴卿序跟上前去時,落在身後的石階便作雲霧狀消散去,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