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羅最不缺的就是天真愚蠢懷着一腔熱血為它賣命的青年,在生育率可觀的現代,征募首日體檢量就已達到新高。通過基礎體檢的新人不在少數,從百分比來說和前兩年沒太大差别。但相比起現在的體檢内容,更重要的應該是看他們對魔晄的适應性。
不過不論如何,雖然篩選下來最後能成功入選特種兵的人員尚且未知,但至少普通的士兵部隊裡會狠狠擴充一批新人了。
畢竟送上門的消耗資源,神羅總不會放着不管。
“……大概就是這樣。”她頓了下,狐疑地擡眼看過去,“薩菲羅斯,你有在聽嗎?”
銀發的特種兵仍然靠在剛才的地方。見她終于看過來,薩菲羅斯微微偏了下頭,目光随着她的動作轉動:“啊,當然。”
可是話音裡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不知他是這樣看了她多久。
口幹的感覺萦繞不斷,喉嚨裡就像有一把火,從下午和紮克斯坐在一起時就開始燃燒,直到現在。她危險地眯起眼:“真的有認真在聽嗎?”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認真’了。”
他原封不動地把問題踢了回去。
“……”
“不要告訴我這是你們1st的詭辯之術。”她頗有一些無力地說道。
“征兵的事情。”薩菲羅斯開口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澀,但他始終将這層分寸掐得恰到好處,因而隻要不認真往下挖掘,絕對察覺不出他話音中隐藏的乏味,“平時确實輪不到我來關心。”
“或者說我并不關心。”
“所以每年初春我都不會去留意。”他說。
她不知不覺地直起身,擺出認真聆聽的姿态。
“達索琳,你應該知道,所謂的被戴上花環、送至前線、享盡世人景仰目光的特種兵,隻是神羅的消耗品。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遣詞似勾起腦海某處的回憶,薩菲羅斯斂下目光,音調比往常低上不少,“神羅把我,乃至于安吉爾、傑内西斯一起當作征兵的宣傳品,吸引無數青年參軍。”
“但對于這個,我本人……”
似乎覺察到自己說得過多,薩菲羅斯正想停口,她卻很快接上了。
“你本人并不認同,甚至感到抵觸。”
“……”他沒有說話。
有什麼碎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尖銳之物突兀地掉落在地面上,刺耳如黎明時劃破空際的冷箭,她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去。
隻見辦公室的幾個角落裡,天花闆夾角處的攝像頭隻剩黝黑的空洞,玻璃鏡片稀碎地散落一地,孤零零又無人在意。
沒關系嗎?她本來想這麼問。但想到身邊這個人在神羅享有的特權,以及在插手大多數事務時超高的優先級——至少神羅在涉及薩菲羅斯時,容忍度和耐心都會變得不同尋常的高,這是面對危險又聽話的人形兵器的特殊優待,亦是一種綏靖之策——她咽回疑問。
她面色如常地轉回頭,緩步到薩菲羅斯身前,微微仰起腦袋,注視着他如浩瀚海洋般深沉的雙眼。
“不關心,隻是因為不喜歡神羅的行徑嗎?”
那雙如針般尖利的豎瞳猛然擴張,如墨的瞳仁邊緣幾乎要與那片碧綠的湖海融為一體,薩菲羅斯的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驚詫。
她并不留給他喘息的機會,又進一步追問:“還是因為同情?”
“……同情什麼?”
“同情可能不太恰當,準确地說是憐憫嗎?”她說。
薩菲羅斯隻是凝視着他,默不作聲時壓迫感愈發強烈,猶如野獸危險的征兆。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緩緩開口:“憐憫什麼?”
“憐憫那些士兵。”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他緊抿雙唇,而她步步逼近。因為垂首俯瞰的緣故,細密的黑影籠上薩菲羅斯的前額,乃至纖長睫羽下深邃绮麗的雙眼,他緘口不言,不知是因心底抵觸還是其他原因,一種無名的抗拒矛盾之感像潑灑在驚世畫作上的油漆,在他身上愈演愈烈。
她突然擡起手抱了抱他,猝不及防打碎這詭異的沉寂。薩菲羅斯的身體受驚似的僵了一下,他的唇瓣微微張開,臉上盡然是預想被破的措手不及。
特種兵的左手下意識擡了起來,又在即将觸及她腰間半指的距離時堪堪止住,繼而将手掌握成拳,小臂處流暢的線條帶着克制的緊繃。他沉沉地看着她,最後既沒有推開她,也沒抱住她。
“達索琳?”
薩菲羅斯向來很擅長挖掘别人的想法思緒,将一個人抽絲剝繭,拆分幹淨。
但他好像……很不擅長剖開自己,解析自己,正面自己。
就像是刺猬一樣,團成球的時候,它會把自己柔軟的部分全部藏起來,隻留下尖銳的長刺。
休閑的時候能夠用溫軟的部分待人接物,但真正觸及到自己的核心時,又不自覺把自己封閉起來,用沉默的抗拒給予答複。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在戰場上沒有人權的消耗品……這聽上去是很絕望的一句評價。如果沒有足夠深刻的體驗,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就像她曾經對愛的評價一樣,“見過那麼多手下的士兵死亡,薩菲會為他們感到難過嗎?”
“很多青年因為景仰‘英雄薩菲羅斯’而報名參軍,但因為‘英雄’本身就是神羅強加于你的虛名,你并沒有任何實感。而他們景仰的‘英雄’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去,英雄固然強大,可再強大也救不了所有的人。每年看到朝氣蓬勃的新兵們,心裡想必也會想到上一批同樣朝氣蓬勃的人吧……他們下場如何,化作碎屍、化作枯骨,無名無姓,葬身異鄉。你曾經和他們有過短暫的聯結,而最終卻隻能在麻木地接觸新一批人、打新一輪仗的過程中把他們抛于腦後,最後誰也不記得他們。”
“所以不要再關心,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就好,也不要再浪費過多情緒,是這樣嗎?”
“……不。”十分意外地,薩菲羅斯答複了,他的嗓音很低,像大提琴冗重的奏鳴,“已經不會這樣了。”
“已經不會,”她換了個角度,“所以曾經會嗎?”
薩菲羅斯不答。
有時沉默也是最好的承認,特别是在語境恰當的時候。
“你似乎把我想得太良善。”薩菲羅斯陳述道。他的臉上罕見地沒什麼表情。
“因為薩菲本身就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但也隻有你這麼覺得。”他很低地歎了一聲,“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她很輕地眨了下眼,看向薩菲羅斯的目光中帶有幾分不解。
“我并不同情他們,也說不上憐憫。”他淡聲說,下颌處的線條像拉緊的弦,“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在必要的時候為神羅赴死也自然是特種兵的義務。”
“或許我曾經确實因為他們的死亡有過悲傷的時候,但那些情緒在人的一生裡太短暫,也太不必要。習慣以後,舍棄那些,不再關心,也屬正常。”
“一名合格的特種兵也不需要在死亡上過多側目。”
“是這樣嗎?”
熱流從心尖的位置湧了出來,裹挾莫名的沖動,而她不會連在這時候都壓抑住自己的沖動。直到如綢般的柔軟掃過掌心時,她才回過神來。掌心下是男人頭頂的發絲,她正踮起腳尖,伸長手臂,輕輕揉搓着薩菲羅斯的頭。
神羅的銀發将軍僵直身體,久久不曾動彈,錯愕的豎瞳緊緊盯着她露出一截的手腕。
“……達索琳?”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但語速比上次更急促,氣息比上次更不穩,就像綿綿細雨過後驟然加大的疾風暴雨一樣。從空際急速射落的雨滴随風飄搖,斷斷續續,在萬鈞雷霆下顯得岌岌可危。
“可你的眼睛不是這麼說的。”她說,“習慣不代表能夠平靜接受。”
“所以不要再自責了,也不要再為此難過了。”
——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