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的面皮像是頃刻間就要分崩離析,整張臉上的肌肉都在劇烈地抽搐着。
他眼中黑色的瞳仁迅速擴大,占據了整個眼白,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謝遲微微偏了下頭,瞳仁在一瞬間後恢複成正常大小,随後,他垂在鐵環下的右手輕輕打了個響指,玄鐵鎖鍊頃刻間化為齑粉。
那雙被打斷的腿像是頃刻間被重塑了一樣,膝蓋和骨節處發出咯咯哒哒的輕響,腿骨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過來,自動銜接起來。
他慢慢站起身,身影幾乎和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摸了摸心口的的斷劍,他指尖凝出一道靈光,輕輕點在自己的眉間,不多時,腦中便傳來一道人聲。
“謝遲?”
那道聲音有些激動,“你在哪?”
謝遲撫摸着手中的斷劍,淡聲問道:“查出來了嗎?”
那道聲音靜了片刻,語氣裡帶了幾分認真,問他:“你當真想好了?當初你為了幫她渡魂,不惜淬了自己一半的靈魄進去,導緻你修為大跌,現在又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謝遲打斷,他的聲音在黑暗的室内響起,帶着幾分冷意:“秦郁,我隻問你一句,查出來了嗎?”
秦郁沉默半晌,聲音才再次響了起來:“你真是瘋了。”
歎氣聲在安靜的暗牢内顯得格外明顯,秦郁的語氣中帶了些無奈:“查到了,當初謝若望給她的百日引确實是引發她體内魔種的根源,不過這些都已經無濟于事了,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當日的怨魂你都已經幫她受了大半了,可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這不怪你。”
謝遲沒說話,眸色在黑暗中顯得越發幽深。
秦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就算你當日沒有失去一半的靈魄,你也救不了她。”
“你……”
謝遲手中的靈光一暗,秦郁的話語戛然而止,他閉了閉眼。
百日引。
原來在他第一次見到殷禾時,她就走入了為他而設的圈套。
怪不得,那一日的謝若望會如此輕易地放任他和她下山。
他的父親啊……
他像是一個耐心十足的看客,好戲登場,他隻需坐在席上,慢悠悠地品茶看戲。
至于台上之人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别,那和他有什麼關系?
曾經五年來他至死不肯吐出過殷禾的行蹤,就算縛魂鈴加身,他都是下意識地選擇了遺忘。
那些自以為是的保護,都是他太過天真的代價。
那隻覆蓋在天穹之上的,翻雲覆雨的手,讓他瞬間認清了一個現實。
——他太弱了。
他終于理解了那一日謝若望站在雪地間的那一句:“我很期待。”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謝若望用明确的行動告訴了他,他永遠無法脫離他的掌控,他要讓他燃起希望,再親手抹去那一縷光,任憑他的心意主宰他的命運。
他錯了啊,他以為隻要将她藏起來,永遠不再靠近她,謝若望便不會對她下手。
殷禾體内魔種瘋長的那一刻,雲洲傳出了極天之境的預言,謝若望派人來傳喚他回羽山。
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繼續待在她的身邊,可是他貪心啊,他想賭一把。
他那一日問她,願不願意同他一道逃走,自此隐居起來不問世事。
殷禾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他坐在南海邊想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放手。
所有的一切,他一個人來承受就好。
在幽冥海看到她與兄長站在一處的時候,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洶湧如潮的嫉妒,卻還是咬牙說了那些令她傷心的話。
可他還是遲了一步,千算萬算,都沒想到過他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謝若望的眼睛。
他以為用自己的一半的靈魄為她渡魂,重塑靈體,她從此以後便能高枕無憂地做個平常的、快樂的小修士。
隻要不在他身邊,她便能一生平安順遂地過下去,就像一直以來她一直所希望的那樣。
那枚百日引卻早早地種在了她的體内,讓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勞。
她注定要死在這裡,死在謝若望為他和她寫好的結局裡。
謝遲站在原地很久,在天光完全暗下來的時候,他又恢複成之前那副被玄鐵鎖鍊縛住的模樣。
他盯着自己的腿,面無表情地一掌劈了下去,腿骨咯哒幾聲脆響,瞬間血流如注。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角低下,他卻像是沒有感受到絲毫痛苦似的彎唇笑了起來。
暗牢内看不到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沉寂于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暗牢的鐵門當啷一聲被打開,一雙雲紋白靴出現在謝遲的眼前。
隐在陰影處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一下,他聽到身體上方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謝遲,你知錯嗎?”
手上的玄鐵鎖鍊應聲而斷,他沉默地俯下身去,額頭在地面嗑出一聲悶響,随後,他手肘撐地拖着一雙斷腿緩緩爬到那雙白靴面前。
“知錯了。”
“我知錯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