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真的走過來。
不要。
不要!
“啊——”一聲尖叫,劃破了李府後院西廂房的夜空。
孟韶歡滿身冷汗的在床榻上驚醒,眼前便是銀絲鈎蝶的重疊錦帳——這是清河府尹獻給李霆雲暫居的庭院,白日裡,李霆雲去外搜尋她的未婚夫與那位貴女的下落,晚間回來後,便以折辱她來洩尋不到那對奸夫□□的憤。
他讓她做妓子裝扮,彈曲唱戲,逼迫她後,再賞她點金銀首飾,笑着問:“韶韶生的貌美,可要做本侯爺的侍妾?”
他分明可以強奪她,但不知道這人是生了什麼惡興緻,非要逼着孟韶歡說“我要”。
孟韶歡也倔,她任憑首飾砸在面上,也從不言語,隻沉默的聽着。
李霆雲不喜于她的反抗,揮揮手,便喚她滾回房去。
她像是被一場無形的山壓着,從不得歡顔,唯有回到房中、不再被人戲谑的望着時,才能喘息片刻。
她偶爾也唾棄自己,便自暴自棄的去沉入夢中,逃避此間真相,可李霆雲無處不在,又在夢中折辱她,她拼盡全力醒來,一睜眼,又看見了府内的裝飾,此間金玉晃晃,牢籠一樣箍着她。
不管是夢裡還是人間,她都被李霆雲踩在靴下。
恨與憤,燒着她的心,她這纖細的骨頭卻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夜間蟬鳴聲遠,一絲月華自未拉緊的錦帳外洩進來,在她的芙蓉面上映出一絲瑩瑩亮線。
她這一聲喊驚起了外間榻上睡着的丫鬟紅梅,紅梅心知,姑娘怕是又被夢魇驚醒了。
也不知那一日在地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姑娘每每入夢,都會哭着醒來。
忠仆連滾帶爬下來榻來,奔入到内間一看,就見榻上的孟韶歡簇擁着被子,面色悲切地坐着,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滴淚順着眼眸便落了下來。
内間擺設奢華無比,篆香燒盡,月影上簾鈎,玉質屏風被月光照出流水一樣潺潺的泠光,角落處的冰缸散發着陣陣寒意,屋内矮塌桌上點着驅蟲的香,袅袅細煙自香爐間緩緩而升,房中的每一處死物都美而靜。
唯有床榻間的美人兒是活着的、悲傷的。
她簇擁着寶石綠的錦緞坐着,肩背似一塊瓷白的玉,綠白交映間,引人口舌發幹,薄薄的一縷月華自窗外落進來,照在她柔美的面上,月華拂過,姣姣盈盈,若春水映梨花,那滴淚順着面頰滑落,引人心碎。
紅梅看的一陣心疼,她自然知道姑娘是為什麼而哭。
姑娘這一生都很苦。
他們孟家和白家自幼有婚約,後來孟家人因天災而逝,孟韶歡帶着唯一的丫鬟紅梅投身白府。
孟家出身商賈,早些年對白府頗多照拂,不過,後來孟家完了,便也沒多少助力了。
白府對孟韶歡并不太喜愛,但礙着婚約名聲,還是将人收下了,她們主仆倆才在白府安身半年,還沒成婚呢,白少爺就帶着貴女跑了。
那一日,姑娘被老爺和夫人獻出來之後,她放心不下姑娘,硬着頭皮跟過來伺候姑娘。
她親眼瞧見,姑娘在小侯爺手下受了何等的磋磨。
他們姑娘出身雖商賈,卻是個自愛自重的人,從不因身份看輕自己一等,十六年恪守禮節,從未與白公子有什麼逾越之處,誰料一遭人禍起,竟是将她交出來了。
偷人的是白公子,憑什麼叫姑娘出來受人屈辱呢?就算真是“夫債婦償”,也輪不到她們姑娘頭上去,她們姑娘還不曾嫁給白公子呢,也不知那白老爺怎麼拉的下臉來送,更不知那小侯爺為什麼要收。
這世上哪有這麼不講理的事情呢?
紅梅一時心酸,行到床榻前,小心跪在床榻前的木質矮階上,向前探身,輕握孟韶歡的柔荑,聲線放輕,做賊一般低聲哄道:“姑娘莫怕,奴婢已打點好了,府中的管事嬷嬷收了咱們的銀子,與奴婢說,今夜子時,讓我們二人混在采買的牛車中出去,到時候我們逃回家去。”
坐在床榻上垂淚的孟韶歡聽見“逃”字,整個人都打了個顫,驟然從悲切中清醒過來。
沒錯,她要逃。
她這人瞧着柔弱,但骨頭裡卻藏着一股倔強,旁人越是要欺辱她,她越是不肯認服,她什麼錯都沒犯過,不應當由她來背罪,她要逃走。
想到能逃離這裡,孟韶歡垂下眼眸,揉着紅梅的頭,低聲道:“難為你為我奔走。”
她被囚在小侯爺手底下,卻也不是孤立無援,草草荒野,她也有取暖的地方,苦日将散,她會再逢春。
她一時寬慰,對着紅梅柔柔一笑。
美人清雅,繡面玉蘭一笑開,面上似有盈盈光華掠過,眼波流動引人猜,正是姐妹籌謀的時候,院外突有人來,遠遠的喚着問:“孟姑娘可曾睡下?小侯爺回了,喚姑娘去唱曲兒呢。”
孟韶歡與紅梅都是心口一緊。
小侯爺在外搜白書生與那位貴女,常會日夜不歸,之前已經兩日不歸了,今日竟是回了。
現下正是定昏亥時初,馬上臨着她們逃跑的時辰,這時候小侯爺來尋她唱曲——一場曲不知要唱多久,若是耽誤了逃跑的時辰,下次采買,又要半個月。
見屋内沒動靜,外頭的人拔高了音量:“紅梅?可還醒着?”
這般切切急催,是拖不過去了。
紅梅快步打開門,笑着對外頭的丫鬟說:“勞姐姐來喚,我家姑娘正梳妝呢。”
外頭的姑娘語調又放輕了些,嗔怪着道:“你們久不回我,我還以為你們睡下了。”
紅梅不答這話,隻壓低了聲量又問:“小侯爺此次外行,可尋到白書生了?”
她們倆主仆都有個天真的念頭——這犯了錯的是白書生,若是尋到了白書生,說不準小侯爺就把她們倆放了呢,她們倆白撿了兩條命,也就不用拿頭去拼活路了。
聽見紅梅的話,裡頭正在挽發的孟韶歡也停頓了動作。
她雙目還定定的瞧着梳妝鏡中的玉蘭面,呼吸卻早已屏住,隔着雕欄薄紗的木窗,靜靜地聽着院外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