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你自己”,Ethan的嗓音讓文璟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每一次痛不欲生,每一次抵達崩壞的臨界值,總有這麼一句溫柔帶着虛弱的人聲遊走在他的耳畔,安撫他混亂掙紮的意識。
随着時間推移,這個聲音越來越飄渺,越來越遙遠,直到某一天,文璟的耳邊再也不會響起這句話。
他不想忘的,可治療太疼了,身體總是背叛他。
但是現在,萦繞心頭的不安消失了,文璟抱住了久違的踏實。
在Ethan從懷中離開時,因為戀戀不舍,文璟順着滑走的胳膊抓到了Ethan的手,看見了從袖口露出的那枚手表,他現在就好像第一次來到這世界的異鄉人一樣,而Ethan是他選定的探索對象,處處都是驚喜和好奇,他懵怔了一下,然後小聲感歎道:“我的…”
“你的”,Ethan低垂着眼簾,不确定文璟和自己所說的範圍都是什麼,物或者人,還是兩者兼有,他忍不住委屈,但強忍着眼淚,“為什麼不記得了…”
“抱歉,我忘記了很多事情”,文璟看到Ethan委屈,心裡就難受得厲害,他将Ethan的袖子仔細拽好,放開,讓Ethan的手可以垂下去被全部遮住,“我們認識。”
本來隻打算出來買點東西,所以Ethan穿得并不多,那隻剛才露在外面的手已經冰透了,他點點頭。
文璟接着說:“你是很重要的人”,不是疑問句。
幾聲催促的鈴響,不守規矩騎上人行道的自行車讓兩人被迫分開,往建築那側避讓。
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失去記憶的,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從身體裡剝離,得有多痛苦呢?
沒了身體接觸,能稍微冷靜下來思考的Ethan後知後覺地心疼,他别開頭,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大街上哭得很沒出息,于是逞強說:“天黑了,有點冷了。”
這讓文璟拿不準Ethan是不是在趕人,畢竟讓别人受了委屈,不想理自己也是正常的。
“好不容易再見,請你喝一杯?不遠,就在前面,走路兩三分鐘,有什麼話都去暖和的地方坐着說吧”,說完Ethan又拘謹地補充:“嗯…你有空嗎?”
橫亘着失去的記憶,分離的時間,曾經的親密無間擠進了不得已的陌生,誰都煎熬,誰都不自然 ,兩顆明明想要靠近的心,卻笨拙到不知應該怎麼做才好。
文璟松了口氣,有些難以抑制的欣喜透過血管冒了出來,“好啊,我晚上沒事。”
兩人一前一後,錯着半個身位走進門,酒吧内部整體是咖啡色調的木質裝修,搭配投射舊黃色氛圍光的吊燈,是剛好可以看清人又帶着一點朦胧的亮度,美式風格鮮明,熱鬧但不吵鬧。
“鬧”來源于角落的台球桌,有五六個壯碩的客人正在一邊打球一邊看電視裡的棒球賽重播。
文璟被引到吧台一處左右無人的座位坐下,他也是進來之後才知道Ethan就是這家酒吧的所有者。
剛才Liana熱情招呼的時候,聽說旁邊這位是Ethan的客人,便開玩笑讓文璟好好敲|詐一下摳門老闆(因為Ethan一直懶得更換“老破小”郵箱)。
Ethan倒了兩shots的The London N°1 Gin給自己和文璟暖身,天藍色的酒液下肚沒一會,熱意就從胃流向身體各處,“喜歡這個味道嗎?”他問。
“嗯”,文璟點頭肯定,“很優雅的味道。”
“我猜你會喜歡的”,身上暖和了情緒也不再那麼緊繃,Ethan露出一個滿足地笑容,“你偏愛有草本香氣的酒。”
在新奧爾良那次,Ethan對文璟喜歡哪些雞尾酒記得一清二楚,然後他從中找到了這個規律。
“這種小事你都知道”,文璟半仰頭看着Ethan的眼睛說。
“因為,你也是很重要的人啊”,Ethan咬了咬嘴唇,沒必要隐瞞,他說:“其實…我們曾經是戀人,分開的時候,我們也在相愛。”
一片空白的文璟似乎是需要一點時間消化信息,他靜默了片刻,然後輕輕點了兩下頭。
以前不認識,說話像有屏蔽器,現在…也不算認識,倒成了說什麼信什麼,Ethan忍不住逗他,“你就不怕我是在你騙你嗎?趁你想不起來就欺負…”
“你沒騙人”,文璟本能地不喜歡聽這句話,所以他沒讓Ethan繼續說下去,“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在心動”,并且邏輯嚴謹地展開道,“我慢熱,所以排除一見鐘情的可能。”
“你…”Ethan愣了一下,真直白,一整晚心裡都五味雜陳的,苦澀在這一刻拉到了最大占比,他微抿嘴唇,目光不動聲色地從文璟的眼睛下移到領口,小聲道:“你變了。”
“變了麼?”文璟注意到了Ethan的消極反應,他問:“是變得…不好的意思麼?”
“不”,Ethan連忙否認,生怕不夠誠懇,“這樣很好,很好…”
隻是占有欲作祟,讓我抵觸你身上那些和我無關的改變,畢竟我們是被迫分開,從未正式說過分手,我承認,我依然愛你,潛意識仍不死心地把你放在愛人的位置上,但現在,我覺得你真的走了好遠,而我似乎沒有立場因為你不再屬于我,提出任何不滿。
省略掉這些說不出口的話,Ethan轉了話題,“話說,你什麼時候來的這裡?”
“三天前,難得天氣很好,就沒有走”,其實想停留的種子應該更早便種下了,在文璟和Mia報備地點的時候,這座與自己毫無交集的城市的名字,沒有第一次提起的新鮮,隻有順口的感覺。
Ethan那一點莫名的期待啞了火,“你本來…是要去哪裡嗎?”
“隻是順着66号公路開,沒有一定要去哪”,接着文璟問出了在腦袋裡打轉半天的問題, “我們分開…是我的錯,對嗎?”
“不是的”,Ethan不會去評價别人的父母,“是沒有辦法。”
“是因為我父母”,這是那個不完全正确但文璟自己察覺不到錯處的“故事”告訴他的,隻當Ethan不說話是默認,他說:“那還是我的問題。”
Ethan搖搖頭,語氣委屈到像懇求一般,說:“可以…不聊這個嘛,有一點難過…”
“我很抱歉。”
“不要抱歉,你今天晚上已經說了很多個對不起了,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你也受了很多委屈。”
心裡堵就想給自己找點事做,有了上次醉醺醺爬樓梯的經驗,為了方便,Ethan把明信片放了一半在樓下,于是他抽出一張,另一隻手捏着圓珠筆按了半天,終于決定下筆。
文璟一直靜靜看着Ethan的這一系列小動作,直到他停筆,才故作随口地問:“寫了什麼?”
“給你看吧”,Ethan大方地遞過去。
第一行是今天的日期,01/03/2003,第二行是一個“Re-”(再,重新),後面什麼都沒有跟,可能是迷茫不知道該寫什麼,也可能是内容太多無法羅列。
為了騰地方,明信片牆前兩天清理過一次,老舊的被挑出來收進箱子封存,但Ethan的會一直留在上面,主人的特權。
文璟跟在他身後走到牆邊,看到牆上為數不多的東西裡,有很多張風格與新的這張類似的明信片,好奇道:“酒吧出售明信片嗎?”
“沒有的,這些都是我自己的。”
這讓文璟起了興趣,問:“我能看嗎?”
Ethan糾結了一下,點頭,“可以。”
文璟小心取下,不同的明信片上記錄着許多日常,還注明了日期和地點,有點像日記,但又不似日記那般私密,反倒像是在和特定的讀者分享,因為有很多如果不知道主人的故事就看不懂的沒頭沒尾的話。
其中也有一些,比較…不太一樣。
01/09/2002(日/月/年)
洗了一些喜歡的照片,剛好碰到一家FedEx Office,做了明信片。
九月的天氣還是很熱、很幹燥,紐約的秋天會涼爽嗎?
還好嗎?
我希望是很好的。
不知道該寄去哪裡,我就先自己保存好了。
——Town so small that I forgot the name in northern Tex(德州北部名不見經傳的小鎮)
03/09/2002
俄克拉荷馬城…命運吧,我猜。
——OKC
28/09/2002
擁有了一間酒吧,期待光臨。
——Tinsel, Bricktown, OKC(俄克拉荷馬城布裡克敦區Tinsel酒吧)
20/10/2002
回了一趟以為永遠不會回的家,因為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理由。
其實說不想家是騙你的。
嗯…是在騙自己。
——Milwaukee, Wis.(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
17/12/2002
說了會活下去,拜托不要食言。
——Will Rogers World Airport, OKC(威爾·羅傑斯世界機場)
21/12/2002
紐約的暴風雪很冷,航班大面積取消,被困在這了…
為什麼沒有說再見呢?
——Manhattan(曼哈頓)
24/12/2002
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