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蕭瑟的北風吹來威斯康星的秋天,入眼皆是紅黃棕綠的油畫色調,如此明豔,卻是枯萎的序章。
将要下葬的棺材隻靜靜放了會,就落滿了彩色的葉子,甯靜的墓園裡隻有牧師正在朗讀聖經為逝者靈魂祝禱。
結束後,棺椁緩緩降入地下,Ethan輕輕放下花束,抓起一捧土蓋上去*,駐足片刻,在胸前畫完十字,然後默默遠離人群。
許是頭發換成深色,一身黑衣戴着墨鏡的緣故,短短兩個多月,人看着就深沉了不少。(十月中)
無人知曉那布滿血絲的眼球和泛青水腫的眼周。
沒有出席葬禮晚餐,Ethan留在墓園,獨自坐了很久,他穿得單薄,扛不住漸晚的溫度,但他對此無知無覺。
忽然一件厚重的大衣壓在身上,有人安慰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
“I’m so sorry for your loss”, Luis(路易斯)在Ethan旁邊的地上坐下。(節哀啊)
葬禮的規模很小,隻請了死者親近的人,好朋友中隻有Luis的父母和Ethan父親相識且關系好才被邀請出席,好在是這樣,作為邊緣人的Ethan才會被注意到。
“Oh…Luis”,正在出神的Ethan有點被吓到,他勉強地笑了一下,盡力收起低迷的情緒,對早些時候碰過面卻還沒機會說上話的Luis故作輕松地說:“It’s been a long time, isn’t it?”(真是好久不見了)
Luis用肩膀撞了下Ethan,感歎道:“It iiiis! Where have you been?”(是的啊!你都跑哪去了?)
“Well…quite a few places, never settled.”(就…挺多地方的吧,一直在換)
“Cool! How’s it going?”(挺酷,怎麼樣?)
“It’s um…It’s alright. What about you? Is everything going well? How’s everyone?”(嗯…就…還行,你呢?一切都好嗎?其他人呢?)
“Same old, same old. You know…exams, presentations, essays…fucking school shits. Oh! Gleb, he met a girl before summer and they’re planning to get married next year. He’s going to ask you back to be one of his groomsmen.”(老樣子呗,考試演講論文…學校裡操|蛋的破事你懂的,哦對了!Gleb在夏天之前遇到了一個女孩,他們打算明年結婚,他說要把你叫回來當伴郎)
“Good for him”,Ethan輕輕笑了一下。(那很好啊,替他高興)
“See if they’re gonna make it that long. To be honest, they’ve been arguing a lot lately”,Luis想用八卦讓Ethan心情好一點,在他們這群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之間,這不算什麼過分的玩笑。(看看他們能不能撐到那時候,最近吵得可兇呢)
Ethan意味不明地歎出口氣,“…”沉默了好久,等他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有了哽咽,“I…also met someone this summer.”(我…這個夏天也遇到了一個人)
情緒打開了一個缺口,眼淚就收不住地往下掉。
“Congradu…”Luis剛要恭喜,詞還沒說完就被Ethan來勢洶洶的悲傷沖垮了,“Wha...what is going on? Ethan, what happened? Hey~hey~it’s okay~it’s okay~”(恭…怎…怎麼了?Ethan,發生什麼事了?嘿~嘿~好了~好了~)
各種各樣的難過積攢在一起,壓得Ethan喘不過氣,地上的幹草好像是以人眼淚為食的魔物,肆意瘋長,要糾纏着Ethan将他拖向地底,他必須掐着自己的胳膊,屏住呼吸,才能斷斷續續說出話,每一個字,Luis都聽得出是很用力的。
“I, got the message, from my sis, of my father’s death, yesterday evening.” (我,昨天,晚上,才收到姐姐的消息,是我父親的死訊)
買不到機票,為節省時間,Ethan火車轉大巴,周轉了整整一夜,才勉強趕上為已經釘死的棺材送行,從教堂前往墓地。
“He wasn’t a good dad at all, but I still feel really, really sad. I always thought that all I felt for him was hate.” (他不是一個好爸爸,但我還是非常,非常難過,我一直以為我對他隻剩下純粹的讨厭)
父母和孩子之間,本就無法用幾個情感界限分明的詞來簡單概括,Ethan和父親有尖銳的矛盾,有對彼此的回避與忽略,可在這些之下,到底還是藏着無法割舍的愛的。
“I didn’t…I didn’t get a chance to see him one last time. I thought it was because he didn’t want to see me. We had a huge fight before I left home, it was awful.”(我沒...我沒有機會,看他最後一眼,我以為,是他不想見我,我離開家之前,我們大吵了一架,鬧得特别難看)
“But you know what? Turned out he wasn’t that bad either. Earlier, my sis told me it was because she was just too busy to call me, not because my dad hated me. Also, I’m mentioned in my father’s will and I got exactly the same as everyone else.”(但你知道嗎?事實是,他也沒有那麼,那麼不好,剛才我姐姐告訴我,她隻是太忙沒時間打給我,不是他恨我,我在我父親的遺囑裡,得到的和其他人一樣多)
Ethan父親的離世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煙酒導緻的心腦血管急症),令人措手不及,遺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立下的,總之事發第二天,律師就帶着文件及時出現了。
幾個孩子并不親近,甚至可以說很疏遠,但姐姐本身是個很好的人,比起另外兩個對遺囑争論不休的,至少她會想起Ethan,讓他來告别,沒提任何旁的要求,也沒把他卷入糾紛。
“How can someone…how dare they just…just…gone without a word? I thought, even if we live apart and no longer cross paths, we could still live our own lives well, for a long time.”(人怎麼可以…他們怎麼敢說走…就走了呢?我以為,在互不打擾的地方,彼此也可以好好生活很久的)
Ethan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腦袋,裡面好像裝了個釘子鐵片碎石子做的流沙玩具,“I’m upset but also scared.”(我很難過,也很害怕)
“Luis, Luis, tell me, how the fuck am I going to accept the sudden leave of someone that I care about and who cares about me? I can’t, I just can’t. That’s painful. That is so fucking hurt!”(Luis,Luis,告訴我,到底,要tm,怎麼接受,一個我在乎也在乎我的人的突然離開啊?我做不到,我接受不了啊!太疼了,這tm真的太疼了啊!)
Luis知道Ethan打小淚腺就比别人發達,但從沒見人如此崩潰過,他似乎聽出了Ethan的另有所指,便不由聯想到,剛剛Ethan說起的那個,在夏天遇到的人。
“I know, I know it’s hard. Ethan, look at me, listen”,他捏着Ethan抖如篩糠的肩膀把人撐起來,“You know it’s not gonna work that way, so, next time, if you still have a chance, try to be with that ‘someone’ before it’s too late.”(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難,Ethan,看着我,聽我說,你已經知道這樣行不通,所以,下一次,在來得及時候,别重蹈覆轍)
Ethan點點頭,又搖搖頭,“I can’t.”(不能啊…)
“It’s alright! Do it anytime when you are ready. I’m here for you. Whatever, whenever you need, please let me know, okay? You’re in my thoughts and prayers.”(沒關系的!等你準備好再去做,在這件事上,哥們絕對挺你)
“Thanks…”
900英裡外,紐約周邊某個人煙稀少近山的地方,一家主要提供精神和心理治療的療養院,文璟住在這裡已經八周了。
他喜歡開着窗戶看遠處不大的湖泊,經常倚在窗邊的沙發上,一待就是大半天,即使視野被護欄分割成了不連續的條狀。
隻不過秋天的湖水好像總是不夠藍,至少他印象中的顔色,應該要更藍一點,更透明一點。
完全成熟的楓樹林,從近處一直蔓延到山上,一緻的顔色模糊了層次,隻剩下入眼一望無際的火紅,卻無法讓人感受到一丁點暖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作響,像是放大一百倍的落雪聲,也帶來了一百倍的寒冷。
今年的冬天,是不是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房間裡沒有任何工具,文璟隻能自己動手送走“不請自來的客人”,他捏着一把參雜泥土的紅葉撒出窗外,白皙的手指粘上了深褐色的污垢。
療養院的生活很無聊,文璟因此養成了一些沒必要的繁瑣習慣,比如隻是簡單洗個手,他會先在水池裡蓄滿水,再把手泡進去。
似乎有什麼虛影沿起伏的水面一晃而過,文璟下意識收緊手指想要捕捉,卻隻有水滴從指縫漏了下去,他怔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思維産生了一瞬間的空白。
扣扣——
來不及察覺異常,房門就被敲響,文璟慢慢悠悠地擦幹手從浴室出來,他不用去開門,房門從裡面也根本打不開。
“下午好啊,該吃藥啦!”
年輕的護士小姐已經笑眯眯地站在客廳等着文璟,不同于面對其他病人時硬拗出來的精氣神,面對文璟時她的高興是真心的,大家都很喜歡這位沒有攻擊性,神志清醒,禮貌溫和,不會提奇怪要求,生活能完全自理的“病人”,因為會大大降低工作難度。
文璟不是沒試過藏藥,但顯然,所有的方法都被人實驗過了,壓根躲不過滿經驗值醫護的嚴防死守。
端起一次性透明塑料水杯,将一把顔色各異的藥片盡數吞下,他配合着讓護士檢查自己的口腔。
“很棒!明天有電休克治療,今晚記得早點休息,好消息是,這是這周的最後一次。”
“嗯”,文璟平靜地點了下頭就窩回沙發裡繼續看窗外。
老爺子的雷區被當成跳舞機踩了個遍,他恨不得将人有多遠踹多遠,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但偏偏氣人的是文璟,能力出衆到讓人舍不得,所以他忍着脾氣讓步,隻打算關到文璟認錯,給個教訓讓長記性。
這些多餘的治療是文紹禮強加給文璟的。
在很久以前,文紹禮是把文璟當過孩子看的,但随着文璟越來越“好用”,文紹禮的心态也逐漸發生轉變,如果文璟隻是個纨绔,或許他在文紹禮眼中就會更貼近“孩子”的身份,也會擁有更多無理的權利,可他是個趁手的工具,趁手的工具是不可以随意故障的。
要是沒有極度渴求父母的愛,甘願讓自己像個面團一樣好揉捏,文璟沒準真會獲得他想得到的,被人傾聽,被人關注。
當有一天,大人們發現柔軟的面團擁有了知道痛并把自己變得堅硬的意識,那麼面團隻會招來貪婪的怒火以及更糟糕的對待。
就像文璟跟爺爺頂嘴時說的“你們也是一樣”,不過是事實罷了,大家都有病,文璟是其中病得最輕的那個。
從源頭就扭曲了的關系會一直扭曲下去,他們之間的問題永遠是無解的。
一場寒流的突然造訪,讓紐約很早便迎來了初雪(十二月中),雪下得不大,雪花是吸附了城市污染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