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八月,德州不穩定的陰雨天氣明顯減少,烈陽持續穩定輸出灼熱*。
Ethan就是在這樣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醒來的,嚴格來說是徹底清醒,之前在重症監護室,他也睜過幾次眼睛,不過腦子基本是混沌的。
脫離了繁瑣的儀器,隻剩下一個日常輸液用的置留針,Ethan覺得身上難得輕松,雖然在ICU的将近一周裡他都沒什麼清晰的意識,但身體似乎保留了那種負擔滿滿的記憶。
私立醫院的VIP病房,寬敞、設施完備就不用說了,這間甚至連光照的角度都格外合适,陽光會曬到Ethan的被子,卻不會直射頭部,經過牆壁散射變得柔和的光才會輕吻他的臉頰。
胸膜炎,心肌炎,胸腔積血,胃出血,軟組織挫傷,後面兩個不算嚴重,是文紹禮的責任,主要是前面三個折磨得Ethan死去活來,他就不能生病,但凡生點小病,就要拉着整個質檢不過關的免疫系統陪葬。
那天之後已經過去兩周,Ethan的行動能力基本恢複正常,但醫生要求他繼續留院觀察一周,有保姆照顧,有保镖保護,這個世界上能為他考慮這些的,隻有一個人,隻是那個人的電話不管多少次都打不通,他知道的,不死心而已。
今天下午,安靜無聊的病房迎來了一位訪客,是和Ethan有過兩面之緣的Elizabeth,人才剛一隻腳進病房,Ethan就迫不及待地問:“Vincent他…好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休斯頓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話鋒一轉,Ellie說:“不過别擔心,還好好活着呢。”
怎麼可能不擔心呢?Ethan捏着自己的手指,“那如果…如果有任何消息的話,可不可以…”
“抱歉,不可以”,Ellie打斷了Ethan沒組織好說出口的話。
“…我理解的”,Ethan垂頭撩了下頭發,掩飾抹眼角的動作,“還是謝謝你了。”
永遠把條例放在首位,情感排不上号的Ellie,難得心軟了一下,解釋(其實是她認為的廢話)說:“出于安全考慮,Vincent和我之間有嚴格的限制,比如現在,它的效果正作用在你身上”,說着,她遞給Ethan幾個文件袋。
隔着圓形茶幾,Ethan坐在靠牆的沙發裡,太陽已經轉過了,将陰影歸還給了這個角落。
大緻翻看那些全是專業術語,晦澀難懂的紙張,基金,股票,保險,不動産…應有盡有,一些甚至離普通人的生活遙遠到Ethan聞所未聞。
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是個廢物,除了揮霍什麼也不做,花錢的速度都趕不上這些東西錢生錢的速度。
“這些…他是什麼時候…”Ethan的聲音不自然地堵在喉嚨某處,就像整個呼吸系統都變成了吸水的磨砂材質一樣,用生命的本能折磨生命的主人。
“7月5日,第一次正式提起。”
在無人區遭遇龍卷風那天,瘋狂混亂的下午,文璟接受了Ethan的逃跑邀請,他趁人睡着,坐在篝火邊,用Ethan的手機打給了Elizabeth。
“他那時候就預想過離開?”Ethan手指不由地收緊,紙張的邊角皺起折痕,他小聲不知在向誰發問:“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哪怕我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我也可以做點什麼的…
“他應該更想跟你一起離開”,Ellie抿了一口咖啡,說:“這些一開始是為了你們兩個人準備的,本意是避免現在這種情況的出現,但,很不幸,沒人能确保不會有意外。”
“總是這樣…”潮濕的歎息輕輕落在某一頁文璟的簽名上。
總是這樣,說得很少,做得很多,看着沒什麼溫度,實則把自己當成燃料,滿足人們對其功能性的期待,卻唯獨忘記了給自己取暖,Ethan捂着胸口,胸腔又開始隐隐痛起來,這次不是因為感染,而是在經曆一場不知道會不會結束的戒斷。
“Vincent希望你20歲之後的人生,永遠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Ellie起身離開前說,“難得見他幼稚一次”,明明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裡,這種單純美好是極小概率事件,她從沒見過文璟對不切實際做多餘的投入,“你在他心裡,真的很重要。”
“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讓你有一點寬心,他家人在,他沒有尋死的自由”,出門前,Ellie搭着門把手,看着那雙失去光澤的眼睛陳述道。
Ethan把自己關在浴室裡,讓熱水沖了很久,他沒有感覺到自己在流淚,隻是眼睛難受得厲害。
漫長的水聲停止,好不容易找回的溫度,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就散得幹幹淨淨,伸手抹去水霧,一具沒有生命力的吸血鬼膚色的蒼白身體,青色紫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縱橫交錯,裝在玻璃中,加重了與生俱來的病态。
他更喜歡被太陽曬得黑一點,看着健康,或者,被文璟弄出許多紅色的痕迹,看着生動。
用指尖戳戳左側鎖骨正中的位置,最重的那枚牙印隻剩下幾乎看不清的淡黃,即便用力按壓也不再有任何感覺,沒來由的,一股嚴重的恐慌從腹部迅速攀升,令人煩躁,想吐,坐立難安。
被無法平複沒處發洩的焦慮緊緊纏裹着,Ethan在病房裡腳步淩亂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在廚房的抽屜裡翻出把剪刀,他思考了幾秒,這麼說也不準确,應該是揪住了腦袋裡那團亂麻的随便一根“無厘頭”。
粉色“羽毛”在銀白瓷磚上落了薄薄一層,Ethan光腳踩在上面,對着鏡子撥弄自己短短卷翹的頭發,眉眼透着陰郁,記憶中文璟的輕微自來卷剛洗完澡不打理就是這樣,他像失心瘋一樣,含着淚,很突然的,對着自己的倒影笑了出來。
那些文件讓人沒有任何實感,他現在非常需要文璟留在自己身上的切實印記,确認文璟的快樂是真實的,想要看到一點點文璟存在的影子,确認自己的快樂也是真實的,來稍微緩解一下牽扯着心肺的疼,哪怕是錯覺也可以。
那滴眼淚的滑落打破了Ethan短暫的自欺欺人,他和文璟,哪有一點相像的地方呢?時間也隻會平等地帶走每一個離開的人存在過的痕迹。
Ethan現在就好像是在墜落途中太過無助,慌不擇路,所以什麼草都想抓住,結果抓到了一株會咬人的荨麻,疼痛的範圍擴大了,他抱着自己,無聲地蹲到地上,弓着的肩背不停顫抖。
良久,哭夠了,冷靜了,也意識到自己的荒唐,但他還是決定要将剛剛在極不穩定的情緒極中産生的沒道理的行為做到底,他要把自己新剪的短發染成文璟那種帶着點紅的不尋常黑棕色。
從超市出來,天已經黑了,他沒有去停車場和等他的保镖碰頭,而是自己順着霓虹初上的街道慢慢往醫院走,反正他們總會跟上的。
無意間走到一家花店,他從來沒有來過,卻記得它的名字。
分開前那晚,文璟抱着病得沒精神的Ethan,告訴他這家店賣得冰山玫瑰是店家自己培育的,很新鮮,打理得也十分精緻漂亮,是他從給Ethan買甜甜圈那家甜品店的老闆那聽來的。
Ethan最喜歡這種能從初春開到霜降,花期長久的純白花朵,他也在自己的花房裡種過,但他咳嗽有些嚴重,不能接觸花粉,所以文璟哄他說,等他不生病了,就買下這家店所有的冰山玫瑰送給他,所以他要争點氣,好得快一些。
花店早已打烊,已經不生病了的Ethan隔着櫥窗,欣賞了片刻琺琅瓶裡花枝招展的花店“頭牌”,确實美得無與倫比。
他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手肘撐着膝蓋,茫然地看着逐漸靜默的街道,歎氣,“讨厭來不及…”
因為自己不是很健康,在達拉斯這段時間一直沒什麼機會出門,明明是沒有探索過的城市,卻連吹過的晚風都和文璟息息相關。
不多會,一輛黑色商務車在他正前方的路邊停下,保镖下來接人,“上車吧先生,請不要自己一個人走。”
“好的,抱歉”,Ethan站起身聽話地跟着,他一隻腳剛踩上車,就瞥見最後排腳踏上堆着兩個不省人事的壯漢,“這是…?”
“跟蹤您的人,我們在上一個街角抓到他們,可惜跑了兩個”,看着Ethan憂慮的表情,保镖解釋道:“不用擔心,隻是暈過去了,之後會把他們送去該去的地方的。”
“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您不用這麼想,這是我們的職責。”
身後傳來兩聲清脆的晃動,Ethan聽到聲響回頭,眼看着一個花盆自己從高台上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