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你想吃的,我不…”
“不吃不健康的食物”,Ethan搖頭晃腦地接上,“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看電影怎麼能沒有爆米花和汽水呢?”步子先邁出去了,話還沒說完,他側過半個身子回頭,擺擺手道:“我會看着辦的,你就在這等我吧!”
文璟倚着車頭,白皙的指尖被剛從車載冰箱裡取出的蘇打水涼得泛紅,引着冷凝的水珠滑落,在地面留下顆顆短暫的小灰圓。
電影正好放到片尾,餐車前排起長隊,他安靜地等待,等到天空慢慢開啟橘黃色濾鏡。
Ethan回來時,第二場已開始了好幾分鐘,是部很經典的片子,《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廊橋遺夢)》,他右胳膊抱着兩個粉色紙桶,左手捏着兩瓶可樂,很紳士地沒弄出什麼動靜。
電影講述了過着一成不變鄉村生活的女主(Francesca),在丈夫(Richard)帶孩子們去鎮上參加比賽時,遇到了一生自由的攝影師男主(Robert),催化出一場僅僅持續四天,卻刻骨銘心了一輩子的婚外情。
電影以Francesca遺物中記錄了這段故事的自傳小說展開,節奏平緩起伏不大,大概因為和上一部片子過于風格迥異,接連着看,于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精神虐待,所以陸陸續續離開了不少觀衆。
即便如此,文璟和Ethan誰也沒提要去裡面找位置,兩人坐在引擎蓋上,背靠擋風玻璃,中間隔着爆米花和冰可樂。
頭頂搖曳着棵桃樹,紅了一半的桃子經過一天暴曬,正萎靡地吊在傍晚,隐隐散發出青澀沒什麼汁水的生硬的甜香,削弱了爆米花工業糖精的膩。
現實的環境音從一團立體環繞的人群吵鬧,平息到零零星星,漸漸隻剩下音響裡偶爾分叉的電影原聲,連“咔哧咔哧”抓着爆米花吃的Ethan都時常投入到忘記咀嚼。
文璟有種被篩選出來的觀衆裡隻有自己靜不下來的錯覺,倒不是看不進去,恰恰相反,是帶入感過于強烈。
電影情節好像剝筍一樣,将他給自己裹纏的膠布層層撕開,在皮膚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刻意回避着的不願深究的情感,被主角抽絲剝繭,強制性地當着他的面,将所有細節與真相鋪開,一一剖析。
攝影師Robert體貼随性,神秘自由,他将Francesca帶進自己的冒險裡,那是她暢想過無數次卻沒機會踏足的另一種人生。
即便知曉這段感情的本質是違背道德的出軌,文璟卻做不到像很多其他人那樣去唾棄它,他太能理解Francesca為什麼會無可救藥地愛上Robert了。
主角感情的每一次升溫,都用力撞擊在文璟心裡的警鐘上,一次次提醒,一遍遍強調,Ethan是他的Robert,是讓他在痛苦裡甜蜜的陷阱。
在Francesca和Robert的愛情爆發的那一刻,故事進入高潮。
入夜的農場,殘餘酒香的餐廳,緩慢溫柔的藍調,擁抱,共舞,Francesca情不自禁地與Robert接吻,吻住透射進她深秋草木般生活裡,讓她暫時忘記現在的自己成為另一個更接近夢想中自己的那束光。
四天期限将至,Francesca崩潰地傾訴自己住在玻璃瓶裡沉悶的人生,她哭着願請和Robert一起去看世界的另一邊。
黑夜徹底降臨,熒幕中的畫面也跟着同步,光源隻剩下男女主訣别晚餐的餐桌上的兩隻蠟燭。
文璟坐在靠路邊的一側,草地上從第一場床 戲開始就不停接吻的情侶,在黑暗中越來越無所顧忌,他實在受不了,尴尬地扭頭避開,卻跟好奇抻着脖子看的Ethan,視線撞了個正着。
喘息聲,口水聲。
目光拉出條隐秘的蛛絲,将空氣裡的暧昧盡數黏着。
心跳加速,亂沖的血液讓Ethan的大腦也活泛起來,耳朵裡混了雜聲的台詞,眼前文璟的一舉一動…各種信息頃刻間從四面八方湧入,将他的思緒擠得發散出去,淩亂又清明。
做好離開準備(收拾好行李)難得盛裝打扮一身紅衣的Francesca,其實心裡一刻不停地在與Robert私奔追求自由和束縛在家庭責任之間做作權衡。
在晃動燭火籠罩的餐桌旁,她将心裡的萬鈞重擔和盤托出,也将困住自己的鍊子重新上鎖。
Ethan聽着,不自覺想起母親,想她也曾困在失敗的婚姻,年幼的孩子和将自己的人生歸還于自己之手間,做了很多次撕心裂肺的抉擇。
在母親還沒孑然一身離開那個漩渦時,她的那些自我犧牲和無法變現的自我價值,就如山脈一般壓在了孩子身上,将孩子揉搓打磨成讓自己滿足的樣子,成為了說服自己忍受的理由。
那段日子,Ethan自然也過得壓抑,所以後來母親離開時,饒是有千萬分不舍和難過,他仍悄悄覺得輕松了不少。
接着,Ethan看到文璟猝不及防滑落在自己嘴唇的視線,那眼神有欲望,但更多的是虔誠,像是在看什麼無比珍貴不得輕易觸碰的東西似的。
他是想吻我嗎?
他是想吻我吧…
被各種情緒,積極的消極的,堵在心口,Ethan突然很想流眼淚,因為電影,因為自己,因為媽媽,因為文璟。
被文璟的小動作慫恿,Ethan紅着眼尾,大膽試探着将自己的嘴唇湊過去。
電影裡,壓抑的對話戛然而止,隻剩下Robert在沉默後說:“This kind of certainty comes once in a lifetime.”
這樣确切的愛一生隻有一次。
Ethan在文璟沒閃躲的目光裡亢奮着,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因為這句話共鳴着叫嚣着,将思緒清掃成一遍空白,又填鴨得滿滿當當。
可沒錯過劇情的不止Ethan一個。
因為無法挽留摯愛,Robert神情複雜凝重地灰心離開,就連控制着力道的關門聲都是飽含痛苦的。
門關上的那一刻,烏托邦傾圮。
文璟的心髒狠狠抽痛,他幡然醒悟,應該要及時止損的…幾乎是一瞬間,身體還沒拉開距離,他目光裡的熱意就已經徹底冷了下去。
Ethan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文璟的變化,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張張嘴,想說抱歉的,眼淚卻先一步溢了出來。
文璟看着那汪湖水決堤,他剛築起的防線就出現了裂痕,不想被發現,于是他伸手蒙住了小鬼的眼睛,輕聲哄:“不要哭…”
骨感但不瘦小的手,輕輕松松就遮去了小鬼半張臉。
Ethan用力咬着嘴唇,勉強将顫抖壓下去,他喉結上下滾動一圈剛要說些什麼,文璟卻好像知曉他意圖似的,說:“不要說對不起。”
如果有人需要說對不起,那個人也該是我,文璟無聲地歎了口氣,手還蓋在Ethan的眼睛上,“就這樣,緩一會。”
Ethan再說不出什麼,隻吸着鼻子點了下頭,文璟的手很涼,沒用力貼在那雙充血發燙的眼皮上,舒服極了。
視覺被剝奪後,其他感官就靈敏起來,被雨水泡過的泥土味混着電影裡磅礴大雨的音效,Ethan覺得身上有種仿若身臨其境般,被水浸過的潮濕。
不歡而散的晚餐後,Francesca在Robert離開小鎮前,于超市外和他最後一次相遇,Richard(丈夫)在買東西,Francesca獨自坐在車裡,隔着暴雨傾注的街道痛苦糾結地注視着站在雨裡同樣注視着她的Robert,她的手死死握着門把不住顫抖,她要在愧疚悔恨和遺憾可惜中,最後一次,做出選擇。
終于,煎熬被Richard開後備箱打斷,Francesca連忙抹幹眼淚,Robert也停下了向她走近的腳步。
最終,他如她所求,在她陷入兩難時替她做出了決定,他轉身上車動作幹脆地轟了油門,後視鏡裡裝着緊随其後的Francesca的車,他沒有回頭,在第一個紅綠燈路口決然地駛向另一個方向,一個永遠不會再相遇的方向。
文璟知道小鬼愛哭,既然Ethan沒躲開,他也就保持了這個動作好幾分鐘,可Ethan的睫毛眼淚還有劉海真弄得他有點癢,看小鬼抽搭漸止,他就有點想收回手。
Ethan卻在這時主動退開,他坐好,問文璟:“你說,如果家人對Francesca處境的理解沒有遲到,如果Francesca在家庭裡的地位不那麼弱勢,自由度高一點,得到更多的尊重,被索取得少一些,如果…Robert出現在一個合适的時機,故事會不會不一樣?”
“會吧”,文璟知道Ethan這些問題是又不隻是在說電影,小鬼正常交流時總愛用他那雙藍眼珠晃人,不像現在這樣耷拉着腦袋。
“另一種結局,會好嗎?”
文璟應該哄哄小朋友的,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未必吧。”
Ethan搖搖頭,是在否認文璟,“會的吧…”
“我希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