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時恨透了自己的嘴笨:“小止,你還記得你之前承諾過的話嗎?你說,你要給阿耶阿兄翻案!你要洗清他們身上的罪名!”
“小止,你難道想看他們身上一直扣着污名,直到死了都被别人唾棄嗎?”
邢觀止總算有了些反應:“不……不要……”
祝時安還在勸:“所以、所以你現在絕對不能放棄!害死你父兄的人就等着你死呢!你隻要一死,就再也沒有人會給他們翻案了!”
邢觀止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嗓子有些沙啞:“翻案……”
“衆人都說耶耶阿兄是咎由自取……你會支持我翻案嗎?”
“我會!”
祝時安鄭重道:“我會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為他們翻案。”
邢觀止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整個人撲進祝時安的懷裡。
聽着她嚎啕哭泣的聲音,祝時安生疏地回抱着她,他就這樣靜靜陪伴着對方,直至自己的衣襟全部被淚水打濕。
邢觀止緊緊抱着祝時安,像是在用盡全力抓住自己的希望。
祝時安也感覺鼻頭一酸,想要主動擁住懷中之人。
他突然驚醒。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床帳,祝時安猛地坐起身來,思緒遲遲無法從夢境中抽離。
外面守夜的小厮聽到動靜,輕聲問詢:“大郎君可是魇着了?”
祝時安心不在焉:“無事。”
他呆坐在床上許久,才理順過來今夕何夕。
對,現在是元甯十三年,自己已經重生回來三年了。
他捂着頭,自己許久未曾夢到前世的一切,現在還有些恍惚。
許是因為自己最近和邢觀止見得多了些,這才重新憶起那些往事吧。
祝時安看了一眼滴漏,快要到大朝會的時辰了,索性他也睡不着,幹脆起身穿戴好朝服,獨自坐在院子中發呆。
年前小妹就曾催過自己成親,祝時安苦笑,他倒是想。
可是邢娘子現在的門第太高了,自己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小官,雖然被陛下特批跟随戶部學習,但離邢家的門第還是很遠。
他重生後,幫助小妹和步郎君一同解決了瀝水縣水患之事,邢家的死劫自然也随之化解。
盡管這會讓他更配不上邢觀止,但他不後悔。
大朝會的時辰,祝時安靜靜候在大殿的角落中,此時陛下還沒來,衆人之間的氛圍較為輕松,不乏有人三三兩兩商讨着什麼。
祝時安躲在角落中放空自己,怔怔出神。
“祝署丞?”
祝時安回神,他看着面前思之若狂的人,一時恍惚。
邢觀止身上穿着殿中禦史的官服,她蹙眉:“祝署丞怎得大清早在此處發呆?”
同為殿中禦史的司所善向他一颔首,提醒他該行禮了。
祝時安連忙低頭:“邢禦史,司禦史。”
周遭的人聽到“邢禦史”這個詞後下意識噤聲,等他們整理好衣裝後才想起來,現在的邢禦史已經不是邢家那個冷面公子了。
邢家女兒在元甯十年中了同進士,奈何她心有不甘,彼時沒有接受職位。她在元甯十三年重新參考,此次高中一甲,越定還便破例直接讓她接任了兄長的位置。
邢觀止見狀失笑,向站在刑部的阿兄投去一個揶揄的眼神。
而後她回過頭:“祝署丞今日心不在焉的,是西市有什麼事麼?”
祝時安回答:“西市一切安好,多謝邢禦史關心。”
“嗯。”邢觀止準備離開,“如若祝署丞遇到了什麼難解之事,可以來邢府找我幫忙。”
“畢竟,你我友人之間,互幫互助也是自然。”
祝時安輕笑:“多謝邢禦史好意。”
等到散了會,祝時安正往外走着,司所善卻快走幾步來到他身邊。
“祝兄和邢禦史認識?”
祝時安有些奇怪他為什麼會好奇這個:“認識。是有什麼不妥嗎?”
“非也,”司所善壓低聲音,“我與邢禦史共事不過月餘,但也明白,她和前任的邢禦史行事作風相類,都是雷厲風行的主。”
“但今日,她卻專程繞了路來跟你閑聊。”
司所善思忖道:“祝兄,難不成是你在西市上有什麼把柄被抓住了?”
祝時安無奈:“多謝司郎君提醒,不過我自認平日行事并無不妥。”
對方遲疑着點點頭:“也不知究竟是何事,會讓你被邢禦史注意到。總之小心些。”
祝時安點了點頭,他想要轉身看一眼邢觀止,又忍了下去。
這是在大朝會上,自己不能拖累她的名聲。
時間轉入元甯十三年秋,天氣漸漸涼了下去,東西市的生意也更好了。
祝時安負責西市的工作,他之前就常常與胡商有生意往來,此時更是做起了老本行,連帶着諸市署的所有人都被戶部尚書誇贊了。
這一批的胡商引進告一段落,祝時安也得空被祝月盈約了出來。
他赴約後才發現,祝月盈今天還約了邢觀止。
祝時安有些手足無措:“小妹你怎麼不早點說?我今天穿得是不是太随意了?”
祝月盈瞥他一眼:“平心而論呢,阿兄這張臉還是不錯的。”
祝時安無語:“這種時候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記得對面那家成衣鋪是不是你的?如果是,那我就先去挑件衣服。”
祝月盈微笑:“行吧,祝大郎君記得報我的名号。”
祝時安匆匆躲進成衣鋪打扮自己,隻留邢觀止還站在原地,一臉揶揄。
“沒想到祝郎君還挺注重自己外表的,”邢觀止感慨,“我阿兄就不這樣,同樣一套衣服能買七八件輪換着穿。”
祝月盈笑道:“我阿兄怎麼能和邢侍中比,邢侍中可是連陛下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
邢觀止無奈笑着:“我阿兄聲名在外,已經快到能止小兒夜啼的程度了。”
她狀若随意:“對了,祝郎君平素都喜歡穿什麼顔色的衣裳?”
“好像沒有什麼偏好,”祝月盈在記憶中搜尋,“之前都是穿學子的顔色,現在入仕就穿官袍,剩下的怎麼方便怎麼來。”
邢觀止一怔。
祝時安平常穿什麼都随意,他今天也的确穿着随處可見的淺色上領。
但他在看見自己的那一瞬間,突然起了打扮自己的心思。
邢觀止移開目光,他此番行為背後的緣由,真的是自己想的那樣嗎?
祝月盈默默看着邢觀止臉上的神色變化,笑而不語。
等祝時安從成衣鋪出來時,邢觀止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來人一襲青色圓領袍,衣擺用墨筆勾勒幾片竹葉,發冠選了與蹀躞帶相配的白玉嵌綠松石,簪頭一枚灰月光石,正在燦陽下泛着金藍色。
祝月盈看熱鬧不嫌事大,把一柄折扇塞進他手裡:“這下更像風流書生了。”
祝時安剛想反駁,祝月盈又把火引向了邢觀止。
“小止,”她笑意盈盈,“你說,祝大郎君這一身好不好看?”
邢觀止看着祝時安,她猶豫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
祝時安見狀,終于找到了機會反駁:“小妹你就别打趣我倆了。”
祝月盈帶着二人在東市遊玩,卻在路過某一家鋪子的時候突然告辭:“我是來查賬的,就讓阿兄幫我帶着邢小娘子吧。”
沒等祝時安答應,祝月盈便立馬消失在人群中。
他有些無奈:“我小妹她……她應該不是故意扔下你的,嗯,實在是鋪子有個突發情況。”
邢觀止搖搖頭:“我知道,我也不怪祝夫人。”
“因為,”邢觀止定定看着他,“是我主動要求祝夫人這樣做的。”
祝時安停住腳步,他側目看着邢觀止,凝神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先前祝大郎君不是很主動麼?”
邢觀止抱臂:“三年前,我去祝家遞還你的帕子,你出門時悉心整理過,又調整了呼吸才開門,我都看到了。”
祝時安有些不好意思:“……多謝你沒有當衆戳穿我。”
邢觀止卻沒有就此放過他:“還有,你之後借與我阿耶共事的機會,時常上邢家拜訪,總是‘恰巧’選中我在家的時候。”
“甯順侯府一案,我曾為你出頭,你又借這個理由與我出遊至少五回。”
“有時候我在想,”邢觀止皺起眉頭,“你到底是單純感激我,還是喜歡我?”
祝時安一下子被戳中心事,他慌忙想要掩飾:“這……我……”
邢觀止打斷他的話:“然而,等我高中進士後,你隻托人送來了厚禮,再也沒和我來往過。”
“我大朝會專程去找你說話,結果你又畢恭畢敬的,一散會走得比誰都快。”
她嗔道:“祝時安,你屬兔子的嗎?一戳就跑?”
祝時安支支吾吾:“不是,我隻是、隻是……”
邢觀止把人逼進牆角,她緊盯着對方:“祝時安,你現在必須給我一個答複。”
“你是隻想跟我随便玩玩,還是真心喜歡我?”
祝時安紅着臉看向她:“喜歡你。”
邢觀止被他毫不猶豫的回答唬得發愣,她眨了眨眼:“喜歡我?”
祝時安點頭:“喜歡你。”
“那你……”
邢觀止後知後覺地感到害羞:“那你怎麼突然不來找我了?”
祝時安試探着牽上對方的袖子:“我……我家世和你差了太多。”
“平甯城還有許多好兒郎,你可以選比我更好的人。”
邢觀止莞爾:“半途而廢?”
祝時安歎了口氣:“不是半途而廢,隻是你還有更多可以考慮的選擇,我不能害了你的名聲。”
邢觀止若有所思:“原來是因為這個。”
“可是我也喜歡你,這下該怎麼辦呢?”
祝時安順着她的話往下想,卻突然反應過來:“你喜歡我?”
邢觀止緩緩點頭。
祝時安心中激動難以言表:“你,不對,我,我竟然能被你喜歡,這、這也太……”
邢觀止挑眉:“至于這麼語無倫次麼?”
祝時安小心翼翼問詢:“那我可以去邢家提親嗎?”
邢觀止思忖了一陣,遲疑道:“現在應該還不太行。”
祝時安連忙道:“沒事,沒事,你以後可以随時往祝家遞信,我随時回。”
邢觀止想要重新抱臂而立,卻發現自己的袖子還在祝時安手裡。
祝時安趕緊松手:“抱歉,我剛才失禮了。”
“沒事。”邢觀止主動握上他的手,“你方才說門第差異,也有道理。此事若要給我家裡人知道,還得徐徐圖之,做好頭幾次被拒絕的準備。”
果不其然,二人分别後,邢觀止回家才這麼一提,邢少監和邢侍中就炸了。
“才八品,還是商戶出身?!”
邢侍中一拍桌案:“絕對不行!我不同意!”
邢少監看着女兒,眼中分明是不贊同。
邢觀止坐在二人對面,她往椅背上随意一靠:“無所謂,你們不同意就不同意,反正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邢侍中擰起眉頭:“這個姓祝的小子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他年紀還這麼大了!大了你整整七歲!”
邢觀止笑出聲來:“那阿兄你呢?你比祝郎君小不了多少,不照樣沒找嫂子?”
邢少監見兒子哽住,接過話茬:“小止,我和你阿兄也不是不同意,隻是你們才見過幾面?”
“門第差距大,年歲差距也大,樣樣拿不出手啊。”
邢觀止也在仔細忖度:“不過祝家現在出了個祝夫人,還有步舍人這個妹夫,門第差距已經沒有那麼大了。”
“年歲……說實話,七歲也不算很大吧。”
她回憶着:“當初,阿娘不也小了阿耶五六歲麼。”
邢少監聽她提起亡妻,一瞬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邢觀止見二人都沉默不語,轉而寬慰他們道:“我也隻是想和他先相處着試試罷了,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我保證,如果我們不合适,我一定快刀斬亂麻。”
第二日大朝會上,祝時安正向陛下彙報近來西市的發展,卻總覺得有人在瞪着自己。
他說罷起身時順着往後看了一眼,隻見邢侍中面色鐵青地看向自己。
祝時安無奈,看來他未來要面對的挑戰還有很多。
元甯十四年。
兩家的婚約經過一年的“友好協商”,終于敲定在今年秋。
出嫁前一天,邢觀止早早歇下,卻突然做了一個冗長又倍感真實的夢。
夢中的她,父兄皆下獄流放,自己抓了祝時安強行成親,而後便是二人從相敬如賓到相互愛慕,一起扶持着從昌水縣重返平甯,他為父兄平反,又和自己攜手将侯府及背後的始作俑者送上刑場……
夢醒時,邢觀止還遲遲緩不過神來。
是了,若是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為何祝時安會先喜歡上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為何他對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為何他會替邢家與步舍人牽線……
邢觀止不知道夢中的一切是否為真,她隻是覺得,這是祝時安會做的事。
門外的催妝詩已經開始念了,邢觀止聽到阿兄為難祝時安的聲音,突然很想立刻看見他。
門扉輕啟,邢觀止轉頭看去,來人逆光站在門口,他身上的紅色婚服為其平添幾分少年意氣,與自己的綠色婚服相映成襯。
祝時安向她伸出手:“小止。”
說來也巧,二人的名字都起于前朝末亂時期,那時的祝家夫婦希望能重新見到安甯,邢家夫婦則想提醒自己,在動蕩沉浮之間用僅有的雙眼去記錄這一切。
既有觀,何時止?
願觀至時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