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言起身拿出一卷宣紙,随口吩咐:“你給我研墨吧,我有些文書需要抄錄。”
金毋意乖乖應“是”,繼而開始于案頭研墨。
他則在案前細細地書寫。
搖曳的燭火下,他一手小楷寫得行雲流水筆走龍蛇,猶如他身上那股冷峻而磅礴的氣勢。
見她往紙上瞟,他扭頭問:“你在看什麼?”
她微微一笑:“大人的字真好看。”
他不過“嗯”了一聲,便再無話了。
漏刻裡的時辰在緩緩流走,夜也漸漸沉下去。
微敞的窗外,蟲鳴聲在此起彼伏。
甚至還有蛙鳴聲從不遠處的水塘傳過來。
金毋意研着墨,研得眼皮也開始打架了。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急着抄這些文書。
那不過都是些尋常的内容而已。
她更不明白,今夜他強留她于此是不是成心讓她不快。
因為她讓他不快了。
“大人,時辰不早了,要不……還是别抄了吧?”
他不屑地瞟她一眼,“這可是本座的宅子,怎麼,本座要幹什麼還須得聽你來安排?”
金毋意一哽,噤了聲。
他也不再理會她,卻也偏偏不讓她稱心出去。
夢時坐在屋外的台階下,守着石桌上的兩個食盒。
春蘭來來去去好幾趟,将食盒裡的飯菜熱了又熱。
少年卻一動不動,不發一言。
他并不關心飯菜的冷熱。
他關心的是溢出門窗的那盞燭火。
他不敢離開,不敢眨眼,害怕一不留神那盞燭火便熄滅了。
他不想看到如那夜一般漆黑的門窗。
春蘭說:“夢公子去歇息吧,由奴婢守在這兒便可。”
少年毫不領情:“不關你事,你别管。”
春蘭不敢再多言,退下了。
月上中天,朗朗夜空僅寥寥幾顆星子。
他深吸一口氣,仰望夜空,心頭也如那夜空沉郁不展。
所幸燭火一直亮着,一直朦胧地照着屋前的台階。
又不知過了多久。
他忍無可忍,沖着屋内喊:“小姐,你還沒餓嗎?”
片刻後,他的小姐在屋内回:“夢時,我還沒餓。”
又說:“夢時,要不你回屋去吧,别在外頭等了。”
她的回應讓他心底的郁氣黯然退卻。
他大聲回,“我會一直等着小姐的。”
整個蒼穹好似都回蕩着他的聲音……
屋内的顧不言仍在面色不變地抄錄文書。
絲毫沒流露出要離開的意思。
金毋意本還擔心夢時在外久等。
但眼見已等到現在,她倒也平靜了。
随便這個顧不言如何折騰吧。
反正,隻要她能熬住,夢時也定然能熬住。
閑着沒事,她挑起話頭。
“退婚書上的名字,是大人上次進黃冊庫時順便改的麼?”
他頭也未擡,淡然地“嗯”了一聲。
她由衷感慨:“還是大人思慮周全。”
他提筆頓了頓,沒搭理她。
好一會兒後才問:“你與那個金每嬑,究竟誰才是金家幺女?”
“自然是我。”她一時竟忘記自稱“貧妾”。
他瞟了她一眼,“說說吧。”
“金每嬑乃父親第八房妾室所生,比貧妾大了半月,她從小就與貧妾不對付,稱貧妾盜用了她的名字,還罵貧妾……是野種。”
她止住話頭,沉默了片刻:“貧妾本對她的話不以為意,隻是沒想到,金家竟真的沒将貧妾的名字上報官府。”
顧不言語氣戲谑:“怎麼,現在才覺得金家不值?”
“沒有。”她答得毫不猶豫,“父親生我養我,哪怕拿我的性命去報恩,我亦無怨無悔。”
顧不言直起身來,欲言又止。
“大人想說什麼?”
橙色燭火下,她怔怔相問。
他看着她幽黑的眸,一時竟不忍道出她并非金家女的猜測。
轉而換了話引:“你為何冒雨去扶風寺?”
“因為父親的事。”
金毋意并不隐瞞,如實将案卷裡臨摹的字迹及父親去扶風寺的可疑悉數道來,末了,仍忍不住憤慨:“一切皆拜許之墨所賜。”
顧不言随口叮囑,“經曆今日之辱,許之墨定不會善罷甘休,要提防他私下報複。”
他的語氣溫和了不少,面色也隐隐透着柔和。
這與他之前冷酷無情的樣子截然不同。
屋内僵持的氛圍也因此得到緩解。
“多謝大人提醒。”
金毋意見他面色頗善,又順勢問:“大人為何公然稱……貧妾乃大人外室?”
“公然?”
他看着她,“聽你這語氣,好似覺得很委屈?”
他面上的柔和瞬間不見。
剛剛緩解的氛圍也再次緊繃起來。
金毋意一時不知這句話有何不妥。
“貧妾隻是擔心對大人名聲有污,畢竟大人尚未婚配。”
他放下毫筆,合上文書。
句句铿锵:“當時若不說你是本座外室,太後必對你的身份起疑,如此,麻煩也将源源不斷,本座沒嫌拖累來指責你,你倒嫌委屈來質問本座了?”
她忙解釋:“貧妾并無質問之意。”
他懶得理會她的解釋。
步出案前,逼近她:“金毋意,你且聽好了,本座留你這條性命乃是因為李曼雲的那支簪子,你最好在這兒乖乖地回憶李曼雲的信息,否則,你這條命便沒了留用的價值。”
她再次垂首:“貧妾謹記大人旨意。”
他冷哼一聲,不再廢話,轉身出屋。
剛打開屋門,便一眼望見立于門廊下的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