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裡安頓下來了,白天跟着爸爸去田裡,他的身體太小,爸爸不讓他幫倒忙,他就叼着狗尾巴草坐在陰涼的大樹下,坐在日落的田埂上,等着爸爸和他一起回家。
爸爸也不讓媽媽去田裡,因為媽媽身體不好,家裡收拾的活爸爸都不想讓媽媽插手。
媽媽總是笑盈盈地說爸爸要把她養成一個廢人了,爸爸就反駁說不是,說這個地方能把花種得那麼嬌豔的女人就媽媽一個,媽媽是最了不起的人,菲尼克斯喜歡看媽媽笑着跟爸爸嬉鬧。
在那段已經日漸模糊的記憶裡,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很少笑了,工地上負責的人說是因為爸爸操作機器不當才造成的事故,說看在他們孤兒寡母的份上,給上一萬塊,讓他們收拾收拾離開。
媽媽不信,這個半輩子都被爸爸護在身後的女人,盡管生活艱苦,卻因為有足夠的愛,總是和善待人,說話前永遠帶着三分笑意,她還沒有直面過這樣醜陋的人和事。
爸爸連全屍都沒,他跟着鋼筋混凝土一起,被埋在了基建裡,媽媽跟那群人打官司,想要給爸爸一個公道,那群人卻嗤笑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在他們最落魄的時候,那時候還小的菲尼克斯連着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虛弱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但他還能看到以淚洗面愈發憔悴的媽媽,他還能伸手給媽媽擦眼淚。
他們住的小平闆房裡開始有别的男人進進出出,他們通常都是晚上來,這時候媽媽就會拉着他的手,用那種菲尼克斯看不懂的眼神和神色,讓他乖乖在屋子外面待一會兒,等那個陌生男人出來了,媽媽就會把他牽着接進去。
後來媽媽走了,後來他長大了,菲尼克斯才明白,媽媽那時候的眼神裡都是掙紮和痛苦,神色是恥辱和羞愧,媽媽那時候已經快碎了,或者已經碎了,但他還要活着,他還要吃飯,所以媽媽堅持着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媽媽走的日子菲尼克斯還清晰地記得,因為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冷得他不住打哆嗦,媽媽蒼白地躺在床上,哭着拉着他的手,說她的寶貝該怎麼辦啊,又說爸爸肯定不會原諒她了。
爸爸怎麼會不原諒她呢,爸爸是最愛媽媽,最舍不得媽媽哭的人,菲尼克斯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看着面前摘了媽媽的花,還要在媽媽面前獻寶的爸爸,他就知道,媽媽做什麼爸爸都會原諒她。
時間的流逝仿佛變得粘稠緩慢,菲尼克斯悠哉悠哉地過着日子,曬着太陽吹着風,跟着爸爸媽媽後面打轉,他好像忘記了什麼,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是和爸媽待在一起的日子。
無聊的時候,他也會嘗試着在記憶深處扒拉一番,但他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記憶的起點變成了最開始的那團光,他知道在這之前肯定還有什麼,但是他忘記了。
他的身體又開始生長,像柳樹一樣抽條,他已經可以跟着爸爸一起去田裡幹活了,他跟爸爸一樣,有一把子好力氣,能把媽媽輕松地抱起來打轉兒呢。
像往常一樣,菲尼克斯扛着鋤頭回家,阿黃今天卻沒有第一時間熱情地奔出來接他,屋子外頭也沒有爸媽的身影,菲尼克斯有些疑惑,放下農具推開門。
“小寶,快過來媽媽這兒,爸爸今天下廚做了好大一桌好吃的哦。”媽媽今天穿着一身喜慶的紅色格子長裙朝他招手,菲尼克斯以前沒見過,應該又是爸爸最近新買的吧。
“臭小子,你媽叫你呢,别磨蹭了,快洗手過來吃飯。”爸爸也在催促他,竟然也穿上了一身西裝,菲尼克斯從沒看到過爸爸穿西裝,還挺新奇,不過和媽媽配着也挺好看的。
他覺得有些反常,但還是聽話地坐在了他長坐的位置上,“媽,爸,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你們怎麼這麼正式啊?”
媽媽給他舀湯夾菜,笑着看他,“不管在哪裡,都要記住爸爸媽媽愛你啊,你是爸媽唯一的寶貝。”
“媽媽,你怎麼了?你别吓我。”菲尼克斯有些惶恐,這話怎麼聽着跟道别一樣。
爸爸有力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語重心長,“你小子,小時候嬌氣得跟個小姑娘一樣總愛哭,我總擔心你要受人欺負,你媽媽也總是為你哭,但現在爸爸看着你長大了,有擔當有力氣,是個好小子了,爸爸也就放心了。”
“爸,媽,你們到底怎麼了,你們别吓我啊。”菲尼克斯放下了筷子,不知所措。
“菲尼克斯,我的寶貝,不是媽媽要趕你走,媽媽也舍不得你,但媽媽不能那麼自私,你看,他已經等你好久了。”
菲尼克斯順着媽媽的手指往後看,本應該是廚房的地方不知何時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大片。
大團大團看不到邊際的黑,有個模糊的影子一直在幾米外的地方徘徊,他好像被無形的避障攔了下來。
菲尼克斯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輪廓,還有隐隐的一雙翅膀,一邊的翅膀好像受過傷,被割開的部分無力地垂落着。
“我不認識他,媽媽,我,”菲尼克斯想要辯駁,但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團光,那大片大片的黑,在那之前,他是怎麼了。
菲尼克斯沉默了一瞬,把視線從那道不斷徘徊的黑影上收回來,他看着一貫溫柔的媽媽,還有沉默穩重的爸爸,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積蓄。
“爸爸,媽媽,求你們了,别趕我走,我不想回去,我什麼都沒有了媽媽,讓我待在這裡吧,讓我跟你們在一起。”
媽媽心疼地看着他,摸着他的頭發,眼裡盈滿淚光,“我的寶貝,爸爸媽媽會一直在身後護着你的。”
面前的景象開始不斷被拉長,爸媽的身影,還有他的小屋都離他越來越遠,菲尼克斯掙紮着往前奔,可是他再也摸不到那圈光點了,他再一次被丢進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