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魔界的十二魔将?
饒是令人聞風喪膽,強悍如十二魔将也在兇煞的重重圍攻下,一個接一個倒下。
屍潮似沒有盡頭。
十一名魔将通通隕落。
終于,一個衣衫褴褛的身影,狼狽沖出重圍,俊美的臉,染上幾條血痕,他擦擦眼角的血迹,連砍幾名擋路的兇煞,直奔結界而來。
那是……魔界的右護法?
結界之内。
藏在人堆的一名男子,正憤憤擦着劍,目光飄忽不定,不時偷看陌歸塵,眸底越發騰起猩紅火光。
他暗暗啐了一口。
若非聞青栀,二師姐和十三師兄怎會死?大師姐又怎會被惡靈報複?如今就連掌門師尊也身負重傷!
聞青栀就是個禍害,無論去到哪,總能牽扯無辜之人。
當真該下地獄!
被暗罵了一百遍的當事人,還渾然不知地站在華雲舟身旁,陌歸塵腳尖踢踢華雲舟小腿:“沒死就把經脈打開,少受些疼。”
“你!”
“你什麼你,我什麼我!”
陌歸塵懶得與人費口舌,本想着這人自己打開經脈能少些苦,既然不樂意,那便罷了。
反正又疼不死。
他直接擡掌輸出絲靈力,鍍進華雲舟經脈,祛毒。
“嘶……”
華雲舟疼得沒提上氣,差點雙腿一蹬,險些升天,“聞青栀!你使的什麼妖法?”
“跟你說又不聽。
“一天天以為别人要害你,你當你是皇帝呢!殺了你能繼承皇位啊?”
陌歸塵素來沒什麼耐心,他又踹了華雲舟一腳:“換邊了。”
久未得回應。
方知底下人咚隆一下砸到在地,竟是疼暈了。
陌歸塵:“……”服了。
喏!這就是不聽醫修話的下場,該!
他正思慮怎麼喚醒華雲舟。
身旁忽而傳來陣騷動。
四周弟子們那細微壓抑的驚呼聲落進耳中,陌歸塵頓感不妙轉身,空氣中,一陣暖熱的液體從脈搏噴湧,濺上半空。
新鮮而滾燙的腥氣撲面。
他一驚,猛然瞠目。
便感覺有道身影,倒向他,陌歸塵慣性去接,托到熟悉的臂膀,黏稠而灼熱的液體順着那人心口,滾滾淌來他衣擺。
源源不斷的血滴落地面。
“不!不……不是。”
撲哧——
一聲抽劍的聲音響起,陌歸塵聽到有人在謾罵,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不!不是這樣的,我……我就……我就說,你聞青栀就是個禍害……”
他摔了鮮血淋漓的劍,高聲呐喊,義憤填膺指責:“你看!又有人被你牽連而死!明明該死的是你!可是!可是每次害的都是旁人!”
陌歸塵釘在原地。
魂魄出竅一般,能聽到各種聲音,腦子卻又渾渾噩噩滞澀着,轉化不出什麼信息。
眼前是星碎的黑暗。
腦海是茫然的空白。
好久,好久以後,他才感覺到手臂被人抓了抓。
阿栀說:“帶我……回家。”
斷斷續續的嗓音,落在冽冽朔風中,有種空落落的凄涼,叫陌歸塵聽得如泡冰水,整個軀體僵寒麻木,又隐隐發酸發疼。
很久以後,噤聲的青年,倏地跪倒在地,也聽到道殘破聲音,像無頭蒼蠅,跌跌撞撞,從自己喉嚨哽出,凄厲而顫抖:“家,你家在哪?”
阿栀的身子半壓着他,愈發虛弱,險些聽不出來說的話:“我們狗妖,一生隻忠于一人,你家,就是我家。”
我家……
“可是……”我也沒有家啊。
他感覺到阿栀抓着他手臂的掌松開了,霎時,一陣靈光散開,又飛速潰退。
神元?
是神元的氣息。
陌歸塵感覺出來了,是阿栀在生剖神元:“你瘋了嗎?沒事剖神元幹什麼?”
“給你……”
越純善之人,神元顔色越單一純粹,上次,他就見過阿栀的神元,是杏色的。
“回家……不怕黑。”
杏色的神元,發出淺淡的黃光,像盞柔和的燈。
陌歸塵顫顫抖抖捧着這枚神元,如握火球,熾熱滾燙,灼灼燒人,根本握不住。
咚。
神元掉落地面,不知滾到哪裡。
“你給我神元幹什麼!
“我看不見啊。
“我……看不見啊!”
妖物生剖神元,無疑是自毀肉身,不消多時,阿栀的屍骨便蕩然無存。
陌歸塵跪在地面,素白的五指沾滿泥濘,本能地去摸那團神元,煞白的唇顫顫發抖。
“我看不見啊……”
不知多久後。
陌歸塵感覺有人蹲在他身側:“殿下,仙尊不見了。”
他動作停頓一下,似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二竹弋撿起神元,塞進陌歸塵手中,重複道:“玄胤仙尊失蹤了。”
陌歸塵握着神元,倏然騰身,起得太匆忙,踉跄跌了跌,剛邁出幾步,又退回來,抓起華雲舟衣襟,把人扔給二竹弋。
他撤掉結界。
整個人無端冷靜得詭異:“華雲舟不能死,其他人随你。”
結界被撤,蠢蠢欲動許久的行屍霎時虎視眈眈圍觀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衆人風聲鶴唳縮成團。
“陌歸塵,你什麼意思!”
“他們圍過來了,快把防禦結界設回來啊。”
“你不能這樣見死不救!”
“是那個人偷襲你,與我們無關!你别遷怒無辜!”
其中幾人直接把方才偷襲陌歸塵卻誤殺旁人的男子抓起,扔進了屍堆裡。
男子一聲慘叫:“啊!”
兇煞聞到活人味,一哄圍上去,不消片刻就吃幹抹淨,舔舔唇,貪婪望來,又因畏懼陌歸塵,而遲遲未有下步行動。
陌歸塵卻直接消失了。
衆人隻得把希望轉投二竹弋:“盟主!二掌門!”
二竹弋淡眼目睹完這場狗咬狗骨的窩裡鬥,臉上挂着客客氣氣的笑:“諸位是不是忘了,我們殿下從未恃強淩弱,反倒是你們一次又一次打着懲奸除惡的旗号,咄咄逼人。
“若非你們技不如人。
“我們殿下哪還有命站在這裡,被你們要挾倒逼。
“在下倒是想問一句,你們伸張的真是正義麼?”
面對這群罵紅了眼的人,二竹弋由始至終都是副溫潤謙和做派,不愠不怒補充道:“君命難違。”
沒再多言,扶起重傷昏迷的華雲舟離開。
随着二竹弋離開,原地的兇煞,霎時餓狼撲食般,轟然沖向人群,厮殺聲再起。
“不是!你們不能這樣冷血無情!見死不救!”
“你們簡直枉為人!”
“陌歸塵你個沒人性的賤種!我就算是下了阿鼻地獄,也要爬上來屮死你,如若有半句虛言,我王大王名字倒過來寫!”
*
另一邊,極寒之地。
陌歸塵直奔内圍深處。
九尾貓天生畏寒,自打進來後,修為都被壓制不少。
天色由暗轉明。
轟隆一聲,地面震顫,灰塵飛揚,紅影從中走出,孤拔、清薄,緩緩露出輪廓。
第十關了。
應該闖完了吧。
陌歸塵臉色極差,捂着心口,重重咳出幾口血。
他擡掌,抹抹血迹,渾身瀉出層淡淡的靈流,還是不假思索咬了咬煞白的唇,才隐隐察覺到手臂在發燙發疼。
似乎是中毒了。
陌歸塵冷汗涔涔,伸手摸摸手臂,果真摸到片硌手的異物,是方才急切出來時,蹭到的鋪天蓋地的藤絲。
如今這些藤絲正密密麻麻的鑽出肌膚,酸痛難耐,還如螞蝗,吸附他的靈力,吸成鼓鼓的小包。
附着肌膚,像一簇簇肉芽。
正在蠻橫滋長。
附骨之疽一般,這麼吸下去,必定會耗空靈力。
周圍還全是虎視眈眈的食人祟,所幸,這些妖祟也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但他如今這般狀态,那些妖祟又是出了名的棘手,他根本沒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被發現自己虛弱難招架,不足為懼,必然會被分食得一幹二淨。
頂着數以千計的貪婪目光。
陌歸塵手起劍落,毫不猶豫削掉那塊皮肉。
“額……”
他猛地拄劍跪地撐着。
整個人窒息許久,腦袋一陣白一陣紅,空洞茫然半晌。
連帶眼皮都愈發沉重。
飛濺的血水染得銀發斑駁。
餘下的便順着手臂,汩汩淌落,陌歸塵渾然不知疼痛,指甲狠狠嵌進掌心骨肉,抓出深怖的血洞,強迫自己清醒幾分。
不可以暈。
他弓着腰身跪地,血淋淋的手臂攀去旁邊的木架,不動聲色撐起身子,喘息許久,擺出副鎮靜自如模樣。
血水浸得紅袍更明豔,陌歸塵撥開染血的銀發,單手提劍,挺直腰身,若無其事似的,一步一步越過烏泱泱的妖祟。
無雙劍染血,利刃挂着地面,拖出道肅殺劍痕,連片的妖祟都惶恐瑟縮成團,被震懾在陌歸塵那股氣勢下,竟紛紛自發讓出條道來。
終于。
踏上通往核心地的那條棧道,陌歸塵緊繃的肩線松下,如釋重負吐氣,宛若強弩之末,險些脫力摔倒。
……
極寒之地深處,寒寂蕭條,悄怆幽邃,踏在其中,隐隐能感覺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冰面上的空曠悲涼感,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陌歸塵攏攏衣襟,虛弱撐撐眼皮,拖出步子繼續前行。
快了快了。
他終于感覺到聞箋的氣息了,隻是……師尊似乎比他還虛弱百倍。
穿過一道虛空之門。
寒風呼嘯,刺骨冷意附着肌理,生生在眉睫凍出層薄霜。
一望無垠的潔白中,傳聞中那株能明目退翳的仙草“望月夜明砂”正在萬年寒冰潭中,緩緩結出顆果子。
而半生未熟的果子下。
正有束焰火燃燒着。
是在催熟果子,用的魂魄,而操縱此法子之人,整個身子都虛虛實實的,像雲煙,随時能被風吹散一般。
燃燒自己的魂魄,來催熟一顆破爛果子!
陌歸塵跑了過去:“聞箋,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他摔了一跤,方驚覺自己口中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喉嚨滾滾冒出的酸水燙得他嗓子眼疼痛不已。
掌心撐在冰面,又刷地摔倒,手掌搭到個小坑。
尾指勾進那小冰坑,隐約碰到點東西,好像是兩尾小魚。
冰封千裡,水窪愈漸縮小,兩條魚瑟縮相貼,彼此吐出黏液水泡,相濡以沫,溫暖對方。
奈何,仍抵不住冰封延展而來,徹骨寒涼中,坑中水越來越少,一條小魚的魚尾被凍在冰内,另一條魚則不厭其煩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凍住對方軀體的冰。
陌歸塵一拳砸碎冰面。
兩條小魚也順着碎渣滑進旁邊的池裡,終于得了解脫。
這巨大聲響,引得聞箋回頭,還未來得及看清狀況,那道紅影已摔倒在他跟前,他連忙接住徒弟。
陌歸塵滿臉潮意肆意跌落他手。
那人泣不成聲。
半天吐不出一個清晰字眼。
聞箋拇指抹上陌歸塵眼尾:“這麼大個人,哭什麼。”
不知多久後,陌歸塵才聽到自己在說話:“其實他們罵得沒錯,我就是個禍害!
“我有什麼值得的!
“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這樣……都這樣被我連累……”
陌歸塵:“我是禍害。”
聞箋的聲音虛弱得失真:“說什麼傻話,白為尊,玉為貴,白色的貓,是身長一尺的白玉那般稀罕,你是神的孩子,是最尊貴的尺玉神君。”
他挽起陌歸塵雙臂,打量渾身是血迹淤泥的徒弟。
慣是愛幹淨的人,蓬頭垢面,連貓尾的毛發都凍得打結,哪還有往日高貴模樣,髒兮兮的不成體統。
聞箋用最後一絲微薄靈力,捏出個清潔術:“到底去哪無師自通的技能,學得那麼瘋。”
“你說跟誰學的!”
陌歸塵一把攥住聞箋衣襟,聲聲責問控訴:“你還有臉問!到底是誰在發瘋!
“看不見就看不見呗!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大把人比我慘千百倍,不還好好活着!
“你們當師父,還不如徒弟活得明白!
又忽地脫力跌了跌:“師尊,你不要死……不要死……我隻有你了……不要離開我,不要死。”
“别哭。”
聞箋撫撫徒弟後背:“師父還沒死呢,你就急着哭喪?孝過頭了。”
陌歸塵破涕為笑:“你有病呀!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開玩笑!”
“笑一笑,多好看。”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
“為師無礙。”
“我是瞎,不是傻,無礙你個大頭鬼!”
聞箋低笑:“怎麼罵人都這麼可愛。”
陌歸塵氣煞極了:“笑!你還笑!你腦子進泡泡了嗎?”
陌歸塵轉頭去摸尾巴,便感覺聞箋摸了摸他垂下的腦袋,喃喃自語重複:“泡泡?”
還沒回味過來,對方倏地砸倒在他身,壓得他透不過氣,好半天才從聞箋身下爬出來。
半扶起那人喚道:“師尊……師尊?”
聞箋魂魄潰散得厲害。
陌歸塵五指抓上貓尾根部,毫不猶豫使力,掰斷。
用貓尾化作盞聚魂燈。
他源源不斷輸送靈力,驅動魂燈聚魂,靈力掏空後,又轉用煞氣,見人魂魄總算穩下才停止。
修為幾乎耗盡,剛背聞箋,陌歸塵就摔了一跤。
如今的他,是凡胎□□,平日裡又被養得金貴,這麼一摔,摔得骨頭都要斷了似的。
血迹斑駁的人咬牙撐起。
天寒地凍裡,朔風回雪。
陌歸塵拖着殘破的身子,又一次撐起血肉模糊的掌,他不知自己摔了多少次,隻知自己從小到大就不是個認輸的人。
*
魔宮,竹屋。
陌歸塵醒來時,不知時辰,眼前烏黑黑的一片,耳畔是角落銅壺滴答滴答的滴水聲。
榻邊有人坐下。
那人指背探了探他額頭,溫聲問:“可還有哪不舒服?”
“師尊?”
他伸手去摸,果然拽到聞箋的袖口一角,扯了扯,問,“你沒事了?”
“玩夠了麼?回去吧。”師尊的聲音不高,在滴答滴答的水聲中顯得很溫暖。
回去?
陌歸塵無聲輕喃,他搖頭,“回不去了,我是魔。”
聞箋收回手:“隻要你沒濫殺無辜,總能回歸正道的。”
陌歸塵怔住片刻,張了張唇,眼底蓄上層薄霧,嗓音有些無力:“師尊,回不去了。
“人真的是我殺的。”
雖非他本意,但到底經了他手,陌歸塵舉起雙指,點上聞箋眉心。
畫面頓時流淌進對方腦海:
浮華派,晏玉書卧房。
夜色幽幽,黑霧向四周驅散,緩緩露出中央的白貓。
白貓眼神迷離,倒退兩步。
黑霧輕歎一聲。
白貓心口忽而亮起詭異紅光,雙眸陡然騰起狠戾的猩紅,用意念控制無雙劍,劍尖停在半空嗡鳴震動。
白貓痛苦掙紮,極力克制殺意。
黑霧化作無形的掌,往貓身輕輕一推,小貓咬牙泣出聲哀鳴,奮力搖頭,仍抵不住被操控的心神,蠱惑着它,眼睜睜那柄劍,在它的靈力裹挾下,淩空穿破對面人的喉嚨。
隻有那偏差喉嚨正中心的兩分距離,昭示着它力不從心的抗拒。
黑霧握起貓爪,捏捏粉色的肉墊,輕輕摁了摁,掐出一朵小花,笑斥:“不乖,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
陌歸塵抽回手指,退出回憶,苦笑:“師尊看清了嗎?你無條件信任的徒弟,手染鮮血。”
不過他沒告訴聞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在聞箋昏迷的那半日,他從古籍得知,聚魂燈以靈根作燈芯,效果更佳。
所以……
他毫不猶豫生抽靈根。
自十年前堕魔後,他體内便有兩套修煉體系,一直以來都是靈魔雙修,如今拔掉靈根,靈脈盡廢,已是個徹頭徹尾的魔修,修不了任何仙門功法。
其實從十年前踏進魔界那刻,他就已離正道越來越遠。
回家,從來都是個笑話。
他仿若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師尊,你留下來吧,分明你也心悅我。
“你留下來好不好?”
聞箋輕輕拂掉他的手:“從選擇你的那一刻起,為師就沒了選擇。”
“為什麼不可以!
“為什麼啊!”
陌歸塵崩潰如孩子,除了撒潑打滾,别無他法:“到底為什麼啊……是不是我把命還給你,我們就不是師徒了?”
可我不是早就還清了嗎?
在浮華派的地牢裡,多年恩情,剔骨相還。
他趔趄爬起,半跪在聞箋腿邊近乎哀求:“師尊,是不是還要再死一回,再死一回,就不算師徒了?
“那還你。
“全都還給你!”
刹那,無雙劍出鞘。
陌歸塵反握劍柄,由得劍尖刺進心髒,狠戾無情貫穿軀體。
攥着利刃的手在滴血。
陌歸塵卻感覺不到疼痛,又猛地往後捅:“都還給你!
“這樣可以了嗎?”
那人輕輕喊了他一聲。
陌歸塵強作鎮定穩下心神,他眸中染着些許期盼,小心翼翼聆聽,聽到師尊一如既往的清冷話音。
那人說的是:“别哭。”
輕柔的靈力包裹而來,暖融融地鍍進經脈,逐漸修複廢掉的靈脈,藏在其中的還有道不同宗原卻又帶着與生俱來般熟悉的氣息。
“怎麼總折騰自己。”
空氣有些稀薄,陌歸塵能感受到聞箋的手緩緩伸了過來,将觸及臉頰之際,又似駭然醒神般,頓在咫尺距離外。
聞箋轉而握上他手:“别哭。”師尊那攥住他的掌,沁出點冷汗,濕濕濡濡貼緊他手背,涼得徹骨。
陌歸塵自嘲失笑。
果然,還是得不到回應,他們,永遠沒有轉機。
可他要求的分明也不多,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妄求厮守,隻想聽一句簡簡單單的“我愛你”,怎麼就那麼難比登天。
榻邊矮案案面棋盤下壓着幾張練字的竹紙。
是從前中秋月夜,他把浮華派的宴席上祭拜過月神的酥餅,偷去給阿栀吃。
回來後,和二師姐還有十三師兄放天燈,還參加了門派弟子們的投壺比賽,赢回個柚子,也玩累了,便倚在師尊懷裡,邊吃師尊給剝的柚子邊賞月,其實他有些困倦,但習俗需得熬夜。
相傳越夜睡越長壽。
他和二師姐都沒熬住,二人大眼瞪小眼,搖搖欲墜。
就是那會兒的花好月圓裡,師尊手把手帶他抄詩。
他哈欠連連,耐不住困意一頭紮進師尊懷裡前,隻記得最後一句是:“願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
現實卻是……
無奈朝來寒雨夜來風。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窗外新綠的枝,被厚雪團壓斷,噗一聲,雪撒了一地。
陌歸塵抓過那寫着“願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的紙張,燃起股火焰,将之燒得幹幹淨淨。
升騰的火光,似帶着人走了一趟夢境,夢醒後,隻有他一個人從回憶裡走出來。
此刻,那麼真實。
“這次不耍賴了。
“我認輸。
“你赢了。”
他承認,在聞箋這裡,他真的輸得一敗塗地。
陌歸塵萬念俱灰,面無表情推開聞箋涼得沒有溫度的手。
“聞箋,我讨厭你。
“滾。”
*
腳下升起股踏空感,陌歸塵倏然睜眸,從夢中驚醒。
感受到日光照來的刺眼感。
他舒出口氣,昨夜推開聞箋後,隻是裝睡,竟還真就過了一夜?
房中不知何時架起個碳爐,燒得整個屋子暖融融的,碳味中似乎混雜着點焦味,像是紙屑被燒透的熏味兒。
陌歸塵撐着身子坐起,方驚覺自己枕在旁人的腿,他慣性伸手摸索一下,摸到熟悉的布料觸感。
這人是……聞箋?
怨氣滔天的人,洩憤似的,反手就掐上對面人脖子,擡起對方下颔:“玄胤仙尊這麼克己複禮,甯折不屈,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師尊沒說話。
陌歸塵手掌又轉到對方腦後,揪住頭發,往下一扯,再次強迫對方擡起頭。
那人吃痛悶哼了聲。
卻絲毫不反抗,一副任他蹂躏搓磨的小媳婦模樣,順從極了。
倒襯得自己像個正在家暴的刁蠻悍夫。
“說話啊!”
對方還是默不作聲。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主導者,可師尊骨子裡散發出的淡然,渾然不叫其處于下風。
倒更像是種一味的縱容與毫無底線的寵溺。
恍若一拳砸在棉花上,魔尊大人分外不得勁兒,松了松力度,譏笑冷嗤:“還不滾,是等着我三跪九叩,八擡大轎親自送你回去?”
對方仍是沒急于開口。
屋内靜得針落可聞,陌歸塵清晰聽到玉鍊因拖拽而擦碰出來的動靜。
咔的一聲。
師尊親自扣上鐐铐,如常縱容着,低聲問:“不走了,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