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歲的孩子甕聲甕氣:“肚子脹,難受。”
白衣仙人放下燈,把徒弟拉到腿邊,揉肚子:“又嘴饞偷吃是不是?夜裡不要多吃,仔細積食難受。”
小徒弟毫無底氣:“才沒有。”
白衣仙人:“下次隻許吃一個雞腿。”
幾歲的孩子比出兩根手指,扯扯自家師尊袖角:“再多一個嘛,師徒要成對,好事要成雙。”
“這是什麼話,沒頭沒尾的。”
“有呀,師尊有頭,我有尾。”
白衣仙人被逗笑,彎身,以一種抱小孩的姿勢抱起徒弟回房,邊幫徒弟揉肚子消食邊念詩。
詩書乏味,小徒弟眨眼就被哄着睡着了。
……
陌歸塵從回憶抽身,悄悄吐出口氣,蹲在案面,鼻尖湊到盤子,開始啃雞腿。
細嚼慢咽吃完,剛想走,又輕嗤聲,從儲物袋裡掏出隻雞腿,歸位到碟子裡,連擺放的位置都複原得一模一樣,絕對難看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他方來到床邊,跳上榻,蹲在床頭。
一雙異瞳,明明什麼也看不見,還是一動不動“望着”聞箋熟睡的容顔。
還湊到那人鼻子嗅嗅。
随後,又把爪子探到聞箋脖側,脖間脈搏有條不紊跳動,應該又是在沉睡養傷。
見狀,白色的貓把腦袋埋下,偷偷咬了口聞箋下巴:“叫我放手,難道你自己就不執着麼?”
陷進沉睡的人沒有刻意,大抵也是已經沒必要使障眼法。
于是寂夜無聲裡,陌歸塵能清晰聽到師尊那新長的半顆心,在緩而輕地跳動。
煩得無計可施的貓,跳上師尊心口,慢悠悠趴下,聽着師尊的心跳聲,炸開的尾巴一甩一甩地抽人。
明明就是愛我。
證據确鑿。
*
月如霜,華光凝落山頭,雲煙淡渺,瀑布下,一道紅影正蹲在地上胡亂摸索。
素淨的手沾滿斑駁泥濘。
河邊摸得七七八八,他抿唇,探了探水面,冰冷刺骨。
未多加思索,還是邁腿落水,細細摸着河底。
二竹弋撐着傘出現時,河中人已經渾身濕透。
他來到河邊,彎身,把傘全部送到河邊人頭頂:“殿下,下雨了。”
“我其他感官還在。”
“回去吧。”
陌歸塵沒理二竹弋,還蹲在水裡亂摸。
“殿下要找什麼?我幫你。”
“抓老鼠。”
“?”
二竹弋先是微訝,随即失笑,怎麼又在拐彎抹角罵人?
大概是在罵他多管閑事?
那道紅影背對他轉出去,又遲疑停下,轉回來,面向他開口:“你又受傷了?該不會是來向我讨藥的吧?”
“殿下何出此言?”
紅影向他扔來個小藥瓶:“你别死太早,我還想順藤摸瓜揪出你背後的狗東西!”
“那我祝殿下成功。”
那人沒好氣觑來一眼:“一天天怎麼那麼裝呢,面具那麼戴久,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長什麼樣了!”
“我原本的樣子,或許殿下見過,在很久以前。”
陌歸塵輕嗤聲,顯然沒當回事兒,畢竟這人太假,什麼話都能信手拈來。
二竹弋伸手:“上來吧。”
陌歸塵撇開頭:“我怕你轉手把我推下懸崖。”
“為什麼殿下總不願信我?”
“我憑什麼信你?”
那人仍在不依不饒勸說:“水裡涼,這是殿下能感知到的事實,非我片面之詞,應當不是在騙殿下。”
那手還不死心伸着:“殿下若不介意,可以牽着我上來。”
陌歸塵深深抽了口氣,無處可洩的怒火正好找到由頭,便是一巴掌拍下去。
“你很煩!”
“能不能讓我清淨下!”
言罷,沒再理人,直往河中淌去,繼續尋吊墜。
原地的人,怔住許久方知斂神,二竹弋垂頭,低低望着掌心慢慢浮起的紅腫,嘴角竟也情不自禁随之上揚。
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有如此這般的肢體接觸。
竟微妙極了。
*
翌日,巳時。
陌歸塵已經摸到河段中間,遠處忽而跑來急促腳步聲,婢女來報:“尊主不好!尊主!仙尊不見了!”
河中人倏然站起:“什麼?”
婢女驚慌失措,噗通跪下,又急又怕,哭出聲來:“玄胤仙尊不見了,統領大人把整間竹屋,乃至魔宮都翻遍了,愣是尋不出仙尊半分氣息,憑空消失似的。”
“尊主饒命!”
“尊主饒命!”
婢女惶恐磕頭。
“行了。”
頭頂落下青年那道好聽的嗓音,有徹夜未眠的沉啞,她情不自禁偷瞄自家尊主,但見陌歸塵臉色陰冷,眸中寒光,比天寒地凍的河水還涼得徹骨。
她不寒而栗顫顫。
紅影擡手一揮,霎時消失在原地。
陌歸塵攥實拳頭,臉龐冷得如剛從冰窖撈起,目光黯淡,渾身戾氣化不去,提起無雙劍就出了魔界。
翻湧的思緒卻在若水河畔霎時停下,與他相隔一條河,迎面而歸的人,不是誰。
正是聞箋。
那人滿身寒氣,濃重難褪,陌歸塵皺眉,沒多問便已猜出一二,聞箋這家夥怕是真去極寒之地取藥材,替他治眼睛了。
一天到晚淨會折騰自己。
他放下劍:“師尊哪去了?”
聞箋似乎也難料到他的出現,靜了片刻,聲音淡淡的,比昨夜虛弱許多:“沒。”
“我是瞎,不是傻。”
陌歸塵邁出腿,向聞箋走近幾步,若有所思:“其實我有個困擾我多年的煩心事,我總在想師尊憑什麼比我高呢?”
他提起無雙劍,用那柄劍的劍身拍拍聞箋腿側。
威脅意味甚濃道出方案:“如今,我想到了一個十分完美的解決法子,那就是把師尊的雙腿切掉。”
他笑着面向聞箋,宣判一般告知:“我可不是危言聳聽哦,這将是師尊下次離開我視線範圍的懲罰方式。”
而後,又十分好心道:“當然,我們好歹師徒一場,弟子自然也不希望師尊矮人一等,所以我會其餘人攔腰截斷。”
“所以,師尊以後千萬要三思而後行。”
聞箋眼睑下是淡淡的青色,他擡眸,格外疲憊地動了動眼睫,煞白的唇微微翕動:“為師知道,你不會。”
陌歸塵把劍安回劍鞘,收好無雙劍,不羁挑眉,語氣輕輕的:“會不會,師尊試試便知,反正師尊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到你,但其他人若被攔腰折斷,不知師尊有沒有這個本事一一救回來。”
若水河畔,浪潮翻湧。
師徒二人就這麼無言對立。
不遠處,躲在草叢後蹲點半天的小狐狸,猛地撲向虎視眈眈許久的獵物,咬着獵物咽喉,一招斃命,叼起,警惕偷瞄向那兩道無聲對峙的紅白身影。
轉瞬間,又似怕獵物被搶,咬緊了些,倏地跳走。
狐狸窸窸窣窣淹沒在草叢。
聽着那動靜,陌歸塵止不住想起幼時,自己也曾往落霞峰叼回獵物贈師尊。
如今這獵物,倒變成自家師尊了。
當年那幕尤在眼前,本體為貓,加之年幼無知,他滿心歡喜叼起隻圓滾滾的小鼹鼠,馬不停蹄跑回去,鑽進師尊被窩,想要給師尊一個驚喜。
後來嘛……
陌歸塵難得掩嘴偷笑。
他退出回憶,擡手捏了捏指腹,掐出個術訣,聞箋頭頂霎時長出對鼠耳。
滿頭墨發上,灰裡發白的一對獸耳,毛茸茸的,隻有半個巴掌大,卻格外逼真。
聞箋還未來得及問陌歸塵又心血來潮玩哪一處,便聽徒弟道:“勞煩師尊把手腕伸出來。”
他沉默,不懂徒弟意圖。
“我不喜重複。”
幾息功夫後,聞箋還是遂徒弟意,擡起雙手手腕。
眼底倏然飛來段紅绫,紅绫的一段纏繞上他手腕,往裡一收,他便被人綁住雙手手腕。
十足是個被抓住的鼠妖。
紅绫的另一頭還虛虛搭在陌歸塵手心,他滿意扯扯紅绫:“走吧,聞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