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手掌打落貓屁股,貓咪頓時“喵~”出享受的叫聲,噗一下倒下,又窸窸窣窣撅起,連帶尾巴都翹成一個弧度,咪咪亂叫。
“喵喵~”
像是在求拍拍。
雪影逗了片刻,才輕瞥跪地許久的玄袍金冠男子。
他靴尖挑起地上人下颌。
打量幾眼。
座上人什麼也沒說,卻又似說盡千言萬語,挖諷又不屑,施威又漠然。
那雙眼空無他物。
複雜,難捉摸。
殿中其他貓也跑來求撫摸,圍着雪影亂蹭,許久未得回應,其中一隻貓伸出爪子撓人。
雪白錦袍,頓時被撓出道細微裂痕,惹得男子垂眼。
盯着衣袍的抓痕,他眼眸輕眯,掐起罪魁禍首的脖子。
黑貓嗚咽掙紮,四爪瘋狂抓撓男子手背。
座上男子腦海裡忽然閃過團小白影,那隻小白貓慣愛窩在他腿小憩,偶爾會弓起背伸懶腰,換個姿勢繼續躺下。
那隻小前爪搭在途腿沿晃悠時,便會露出粉嫩的肉墊。
這隻抓他的黑貓,也有粉色的肉墊。
男子厭倦阖眼,松開手指。
啪一聲,黑貓死裡逃生掉落,連滾帶爬逃竄,縮在角落大口大口喘氣。
男子彎身放下小白貓,轉頭望去某個方向,怎麼又回來了,天天來回跑。
小家夥還挺能折騰。
似又想到陌歸塵張牙舞爪的模樣,雪影輕笑,也隻有神志不清,最迷蒙時,小徒弟才脆弱又粘人。
他睨視跪地之人,心情甚好,幫其扶正發冠,方化作黑霧,湮進底下人體内。
*
此時,正值魔界黃昏。
夕陽西下。
青年剛路過側殿,便見那廂玉石門框下,緩緩踏出個人影。
陌歸塵循聲望去時,那人一半隐在閣樓陰影下,一半鍍在萬丈霞光裡,陰陽割分曉。
分割的光線,随那人移動而移動,終于,完全露出那張邪魅狂狷的臉。
二竹弋。
這家夥,怎麼又回魔界了?
渾身都挂滿貓兒式樣的飾品,連腰間的鈴铛都是貓狀,這厮得有多喜歡貓?
他陡然想起玄靈宗山下照壁上的浮雕也是一堆貓。
旁的宗門在山門擺石獅麒麟貔貅等瑞獸,這個二竹弋倒好,直接在山腳拱門石階兩旁放兩隻玉做的貓。
聽說那做貓的玉過于罕見,還曾被不怕死的江洋大盜盜竊過,一度成為仙門茶餘飯後的笑談。
那人終于停在他身前。
離得近,陌歸塵才瞧清,這家夥的下颚多出道紅痕。
脖子的傷也沒消。
這麼多天,哪怕藥效再差,也該康複如初,陌歸塵狐疑:“我的藥,你沒用?”
“怕我毒死你?”
“殿下說笑。”
陌歸塵抛出個小藥瓶:“别死太早,魔界還指望你。”
陌歸塵也是知人善用的主兒,他從不否認,這位左護法卻有治理之才。
魔界井井有條。
左護法功不可沒。
二竹弋并未細聽,他目光落在陌歸塵纖細的脖子,因人說話,喉結聳動,幅度很小,沒有張唇喘氣時那麼急促。
再往下便是鎖骨,鎖骨藏在紅衫下,隻露出雪白一角,若隐若現的,卻更惹人浮想聯翩。
“喂!聾了?”
“嗯,漂亮。”
“誰問你漂亮了?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這麼漂亮的鎖骨,不挂點裝飾,實在可惜。
精緻的鎖骨盛着汗珠。
一喘一鈴铛地響。
多美呀。
二竹弋從袖口取出個金銀細絲編織的小鈴铛吊墜,舉起:“拍賣會拿下的,請殿下笑納。”
陌歸塵本想拒絕,便聽那人道:“權當是殿下贈藥的回禮,不然我總覺受寵若驚。”
陌歸塵:“……”
整日搞些表面功夫,戴着副面具活着不累麼?
但自己此前也算有求于人,他微有厭倦斂眼,還是接過,轉念想到脖子有師尊贈的吊墜,旁人的物什不配與之并列,便把鈴铛往手腕敷衍一挂。
他問:“滿意了?”
二竹弋溫潤微笑,沒說話,藏在身後的掌心收攏,玉瓶霎時化作齑粉,散落風中。
*
是夜。
夜色濃稠似墨染,天空水洗般空蕩,沒有星辰。
陌歸塵把右護法帶離魔界,來到鬼城,他們初遇之地。
此地荒寂蕭條,久無人煙,也無鬼怪邪祟。
他把人放到破舊寺廟裡。
似還能聽到初見對話。
陌歸塵:“天黑了。”
小妖反駁笑道:“天黑多好呀,天越黑,星星越亮。”
再後來,便是小妖帶他淌過魔界那片屍山血海,初入魔界,無星無月,陰沉漆黑。
他說:“天黑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妖卻說:“回得去。”
于是小妖跑遍附近村落,給他點了好多盞燈放到天上:“沒有星星,還可以點燈。”
“倘若,燈也沒呢。”
“那我就一拳把你砸暈,保管能看到星星。”
陌歸塵被逗笑。
小妖捏捏他臉頰:“對嘛對嘛,笑一笑,整日苦大仇深的,别人還以為我欠你錢不還呢。”
“是我欠你,比錢難還。”
小妖憨笑擺手:“你們仙門中人活得真是條條框框的,什麼欠啊還的,我們妖族生存法則第一條,是:做妖嘛,開心最重要。”
小妖捏起他頰肉,扯出個笑臉,重複道:“開心最重要。”
陌歸塵思緒回籠。
他單膝蹲下,在右護法脖子挂上條紅繩,繩子末端則綁着根骨哨。
這個角度,剛好瞧見右護法鎖骨傷痕,鎖骨之下,更是傷痕累累,是初來魔界伊始,這人曾在他重傷昏迷之際,替他擋下的刀光劍影。
以他的實力,能祛疤。
小妖卻拒絕了:“别别别,以後我兒孫滿堂時,我還要指着這些傷痕跟他們吹噓,這些都是爺爺當年跟你們尊主打江山的見證!”
事實卻演變成……
小妖一步步爬到他頭頂飛揚跋扈的見證。
甚至要殺他,取而代之。
相識于微的情分,抵不住一句“共患難易,同富貴難”。
陌歸塵唏噓籲氣,朝骨哨打進個禁制,又刺破右護法指腹,助其滴血認主。
魔界十二魔将隻聽命于他,但他這幾日特地煉制的這枚骨哨,也可召喚魔将。
放下骨哨,陌歸塵起身,靜了片刻,還是重新蹲下,朝人袖口塞進個落有禁制,唯本人方可打開的儲物袋。
他看着他。
從今往後,好自為之。
*
回到浮華派時還早。
月上枝頭,陌歸塵獨自來到安置各門各派的弟子苑。
庭院滿是人影。
驟然迎來不速之客,滿院喧嘩聲一時消停。
衆人之中,不乏見過陌歸塵生掰自家師兄手腕之人,見此人到來,便是一陣憤懑。
人群躁動:“你這厮,自持仙尊徒弟,簡直無法無天,不慚愧贖罪,去好生照料自家師兄,竟還有臉到處閑逛?”
附和聲随之而起:“就是!真和當年的某位孽障一樣冷血!殘害同門!”
“怕不是要步某人後塵,你們這種人,罪不容誅!就該天打雷劈!”
……
陌歸塵淡眼掃人。
那冷淡的目光,無端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衆人一時駭然,不由自主而紛紛閉嘴。
待衆人回神時,陌歸塵已消失不見。
青年一處一處廂房查探,偶爾有路過的人影也不放過,仔細甄别,直把路人看得羞澀幾分。
好半天後。
陌歸塵來到回廊拐角,一抹衣袍倏然隐進夜色,他本是無感,怪就怪在那人看見他便提步走得更快。
着實可疑。
陌歸塵不假思索追上去。
浮華派,兩道身影如鬼魅,追逐于月色下的屋檐。
最終落在地牢消失。
奇怪。
陌歸塵停在地牢入口,方才明明看見那人落地,竟不見了蹤影。
思忖片刻,他還是瞞過門口的守衛,悄然下了地牢。
常年不見天日,甬道昏暗,幽幽染着兩盞壁燈,空氣中彌漫腐朽又陳舊的腥臭味。
陌歸塵掩鼻。
繼續往前走。
七彎八拐,來到盡頭牢房,停在道被下了重重結界的烏黑鐵閘前,門後怪物渾身是傷,地上的血迹凝固,飄起股鹹魚般的枯臭味。
似發現他,惡靈幽幽掀開眼眸,露出猩紅可怖的眸。
上次二竹弋那老東西說仙門抓住其中一隻惡靈,那惡靈也在仙門集訓期間被送押浮華派。
隻是這惡靈也是倔種,無論如何折磨它,愣是不開口吐出半個字兒。
叫人頗為束手無策。
想來那惡靈,便是眼前這被折磨得不成樣的怪物。
陌歸塵眸光輕移,看了一眼旁邊的空室,自嘲失笑,遙想當年……
他也曾被關押在此。
*
另一邊。
華貴的房中。
晏玉書睜眼,一團黑霧霎時闖進視野,吓得他一個鯉魚打滾挺身,又因碰着手腕傷口,而痛得直抽氣。
“啊啊啊你是什麼東西?”
“來人來人!”
“救命!”
“叫什麼?吵死了。”黑霧恹恹發話,自顧自落座。
“師尊!師姐!救命啊!”
晏玉書起身,奈何無論怎樣跑,都似鬼撞牆一般,一直停在原地打轉。
他臉色煞白,六神無主癱倒,無計可施的人,哆嗦着跪起,叨叨念念奇怪咒語。
這幕把黑霧逗得不禁一笑:“喲,這是在求拜誰?”
“真是可惜你的誠心了。”
黑霧化作個無臉輪廓,飄到晏玉書身前,淡淡道:“你跪的那滿天神佛,可不敢在吾手裡搶人。”
劍光映進晏玉書眸底。
他倒向黑霧,跪趴着求饒:“别别别殺我!你要什麼?我給你!我師尊是浮華派掌門,他什麼好東西都有!都給你!”
黑霧噙笑:“好呀。”
晏玉書如釋重負吐氣:“前輩您要什麼?我這就找我師尊。”
“要你的命。”
黑霧撫過出鞘的劍刃,溫柔如情人纏吻:“無雙劍十年未開刃,賞你第一個祭劍,實乃你無上榮光。”
晏玉書惶恐瞠目:“不唔——”
萬籁俱靜,紅燭高照,火光映落房中景物。
雪白牆面,隻印着一人一劍,獨角皮影戲似的,人影奮力掙紮,仍抵不住那柄劍,撲哧一下……
淩空穿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