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玄胤仙尊大駕光臨,堂内人紛紛伏身相迎,拱手作揖行禮,在一衆彎腰的人群裡,更顯一襲紅衣,站得挺直的陌歸塵尤為顯眼。
他輕瞟眼前人。
聞箋怎麼來了?
莫非是因今日和晏玉生論劍廢了那厮手腕,被華雲舟那老東西興師問罪,而來找他秋後算賬?
“荷葉雞!新鮮出爐的荷葉雞!”
這聲呼喝後,陌歸塵瞬間醒神,聞箋這人可真是風雨不改記着徒弟的喜好。
銀發青年剛斂眸,便聽對面人道:“少喝些酒。”
聞箋話畢,便要拿走他手裡的空瓶。
陌歸塵手臂往上一擡,那人卻熟知他的一舉一動,早已于腦海裡排兵布陣,比他先一步往上伸,等他入彀。
酒瓶直怼進聞箋手。
很有股自投羅網的傻勁兒。
陌歸塵:“……”
被繳酒壺,他不滿撇嘴:“師尊來這破地方做什麼?”
聞箋:“明知故問。”
言罷,繼續提步,往膳堂中央的荷葉雞小攤走去。
陌歸塵亦步亦趨,乖乖跟在自家師尊身後,路過堂中那壇大酒甕時,鬼鬼祟祟摸走了壇頂上的小酒壺。
前方聞箋卻似察覺到他的小動作,轉身,要繼續沒收。
這次,陌歸塵直接撩開衣襟,把酒壺塞進胸前。
“……”
那人動作一僵,讪讪蜷起手指,轉回身子,聞箋背對他道:“自己交出來。”
陌歸塵不以為意,拽上聞箋衣角,在其後背探出腦袋,歪頭仰視自家師尊。
他頗有些得意,挑釁意味甚濃,點破道:“喝酒的是弟子,怎麼脖子紅的成了師尊?”
“……”
随後便見自家師尊往前邁出一步,拉開二人距離,朝他攤出手掌,連帶嗓音也沉下兩分,命令似的重複道:“自己交出來。”
見狀,陌歸塵更樂了。
老男人惱羞成怒咯。
真可愛呀。
他眉眼彎成月牙狀,笑得滿臉無害,滿不在乎用手指撓撓聞箋掌心:“想沒收啊?在我懷裡呢,恐怕需得勞煩師尊親自掏一下。”
靜默片刻。
那人忽地收掌,垂視而來,曲起食指,敲了敲他腦袋:“越發恃寵而驕。”
陌歸塵無辜攤手:“這可不能怪我,難道師尊沒聽過一句‘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麼?”
聞箋沉默,徒弟此言不虛,這些年來,是他這個當師父的沒把握好那個度。
是他的錯。
平白害了身邊人。
砰!
不知是誰的碗摔了,這聲碗打在針落可聞的膳堂,刺耳無比。
衆人紛紛如夢初醒,仍是有些目瞪口呆望向陌歸塵所在方向,不由得生疑……
這對師徒真的清白麼?
*
膳堂愈漸恢複熱鬧。
空中,歪歪斜斜飛來個紙做的血滴子。
陌歸塵仍旁若無人望聞箋。
聞箋化出靈絲,絲線虛虛纏着陌歸塵手臂,往旁邊扯了扯。
血滴子也撞上木柱掉落。
滾在陌歸塵腳邊。
幾歲的小孩跑來撿:“你别踩到了,那是我用來奪下大魔頭首級的法寶!”
陌歸塵垂眼,便見腳邊的血滴子,與一個匆匆跑來的孩子。
得。
又是素未謀面的仇家。
陌歸塵冷嗤:“就你這破爛玩意兒,門兒都飛不出,還妄圖殺魔尊。”
小孩神氣十足指指四周:“我們這麼多人,大魔頭必會伏誅!”
陌歸塵:“你一小孩,到底哪來的敵意?這些年,魔界從未主動犯事兒。”
小孩子彎身撿血滴子:“大家都說大魔頭是邪道魁首,他存活一天,我們仙門就難保有好日子,懲奸除惡是我們正道職責。”
“你有親眼目睹魔尊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兒?”
“沒,但大家說他該死。”
“人雲亦雲的,你沒有自我?”
小孩抱起血滴子,餘光偷瞄不遠處成群的孩子,犯難道:“可若我不說魔頭該死,他們就不和我玩了。”
陌歸塵還想說話,卻被急急跑來的弟子打斷。
那弟子朝聞箋恭敬行禮,道:“尊上有禮,掌門請陌師弟走一趟。”
陌歸塵聳肩。
看來這回才是真的算賬,而聞箋對此事,根本不知情。
聞箋接過荷葉雞。
那弟子又道:“尊上留步,掌門師尊交代,陌師弟一人去便可。”
陌歸塵回眸,輕瞟聞箋,腔調散漫,悠悠說着模棱兩可的話:“師尊安心,弟子晚點回,必不會叫師尊獨守空峰。”
“你、”
聞箋剛擡起手,徒弟已經一股煙似的溜出門,還頗為得瑟回頭,吐出個口型:“等我。”
他低笑搖搖頭。
沒大沒小。
*
正峰主殿。
陌歸塵剛進門,殿中高座之上的華雲舟已是一陣厲喝。
“孽障!”
陌歸塵若無其事掃視殿中,室内坐着不少人,也擺放着成堆的刑具,一應俱全,這陣仗倒大。
是要動私刑?
台上人又道:“混賬東西,還不跪下!”
青年雲淡風輕瞟人,跪?除了聞箋,他陌歸塵這輩子就沒跪過第二人。
讓他下跪。
也不怕折壽。
他輕飄飄道:“掌門師伯有事說事,家師還等着弟子用膳。”
“何事?”
華雲舟繡袍一揮,橫眉冷目罵道:“你還有臉問?”
“你廢了我書兒的手腕,你心腸好歹毒!”
陌歸塵:“然後呢?”
華雲舟一時岔氣,“陌歸塵!你眼裡還有沒有師長?有沒有規矩?有沒有心?”
陌歸塵:“然後呢?”
“你!”
華雲舟嗆了聲,簡直被氣得半死不活,他怒火中燒:“你你你!我書兒如今還躺在床,昏迷不醒,你是半點愧疚都無?”
陌歸塵:“然後呢?”
“你你你……”
華雲舟氣得火冒三丈,直跳腳,抽了劍就往殿下走,哪裡還顧得什麼掌門風度。
他破口大罵:“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除了你這禍害!”
“欸欸欸。”
見人失心瘋似的,兩位長老也坐不住,忙上來拉架:“師兄冷靜,冷靜啊!”
“冷靜?”
華雲舟提劍的手都在發抖,眼前又是那骨肉斷裂,沾滿鮮血的手腕:“我們書兒從小到大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種苦,我徒兒昏迷到現在,還能冤枉他不成。”
三長老早已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晏玉書根本就是自作自受,便小心提醒:“演武場,生死契約,不得追究。”
二長老:“況且,能治。”
華雲舟老淚衆橫:“能治,就不痛了?我們書兒那是喝水都怕燙。”
陌歸塵無語掀眼:“你把你寶貝徒弟含嘴裡得了,不,還是别含,我怕他金貴得化了。”
“陌歸塵!你你你!”
華雲舟氣憤撸起袖子,揮起劍,一瞬間撞開兩位師弟,朝陌歸塵砍去。
那把劍淩空劈來。
咫尺距離間。
一絲白光襲到劍身,哐當,那柄劍脫手飛出去,直愣愣摔在大殿中。
衆人皆是一怔。
便見殿門無風自開,長影逆光而來,敞開的那扇光直把陌歸塵的眼眸都照得亮堂。
“過來。”
素淡話音響起,陌歸塵率先回神,慢悠悠走到聞箋身側。
華雲舟連忙阻止:“聞師弟,你不能帶他走,他——”
聞箋打斷道:“我要考徒弟功課,恕不逗留。”
衆人:???
“聞師弟!你可知你的徒弟都做了什麼?”
聞箋沒順着問下去,隻道:“浮華派若容不下我徒弟,那我即刻斬斷落霞峰通往主峰的天塹棧道。”
此話剛落,陌歸塵訝然轉眸,凝視自家師尊。
聞箋對外,總是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淡然姿态,嗓音也淡涼如水,沒什麼起伏,宛若聊家常:“從今往後,我們師徒二人,與浮華派再無瓜葛。”
“聞師弟?”
“師弟師弟!說什麼傻話呢!”兩位長老趕緊一人拉一個,好說歹說勸架,“好啦!好啦,大家都别鬧!”
“小輩們小打小鬧而已!”
“咱們當長輩的,千萬别為此置氣傷和氣!伏魔大戰在即,這不是讓外人看了笑話?”
……
*
師徒二人堂而皇之離開。
陌歸塵看着聞箋那個背影,真是和從前一樣,自己才被罰下沒多久,師尊也不知從何得知的消息,竟中途出關來接他。
唯一不同的是,小時候雪天路滑,他是被師尊抱走的,現在長大了,隻能自己走。
天寒地凍,積雪堆起厚厚一層,瞄着聞箋留在雪地的腳印,陌歸塵眉眼轉動,挑起絲狡黠,跟着踩了下去。
徒弟一直沒說話。
聞箋憂心這人是不是還受了些委屈,便是回頭詢問:“怎——”
白雪皚皚中,這回眸,聞箋最先看到的是這條蜿蜒小路,隻有他一人的足迹。
也才知曉徒弟懶勁兒又犯,走在他走過的路。
片刻後,那顆白毛腦袋也輕“咦”聲,從他胸膛高度擡起。
雪碎霏霏。
但見那人的眼睫都沾上細雪,白融融的,襯得鼻頭那點紅尤為可憐。
徒弟卻如無事人,微微莞爾,那笑,比身上紅衫還明豔:“怎麼不走了?”
他怔了怔,問:“冷嗎?”
陌歸塵輕唔搖頭,呼吸忽而迎來股栀子清香。
一件雪白的羊絨鬥篷,輕輕蓋在他身,聞箋似還覺不夠,又給他扣好帽子,指尖挑起帽繩,有條不紊打上個漂亮的結子。
裹得嚴嚴實實的。
像個雪人。
陌歸塵:“我說我不冷。”
聞箋:“晚上吃什麼?”
陌歸塵:“不是,我不冷。”
聞箋:“嗯,荷葉雞。”
陌歸塵:“???”
陌歸塵撩起帽繩把玩了一下,算,誰讓聞箋是師尊呢,尊老愛幼,權當讓讓老男人呗。
盯着那個聞箋背影,魔尊大喵頗為大度心想,離了我陌歸塵,誰還慣你聞箋啊!
你要懂得知恩圖報,最好立馬以身相許!
*
這兩日,陌歸塵都在借着集訓休息間隙,不厭其煩走遍整個廣場每個角落,細細尋人。
奈何就是不見那人蹤影。
日子越發走近伏魔大戰,陌歸塵站在散場的人流中,輕歎聲,回了魔宮。
魔界護法殿,側殿。
雪影坐在主位,手裡還抱着隻白色的貓,慢條斯理給貓兒梳毛,不時撓撓貓下巴。
娴熟的手法,叫貓咪享受極了,懶洋洋伸腰,惬意眯眼,窩在男子腿上,肚皮斷斷續續發出咕噜聲響。
随後,男子擡起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