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怯怯懦懦看人。
站在石塊之外的那名男子,素衣清顔,立在萬丈霞光裡,恍若天人。
如今的陌歸塵當然知曉,聞箋此人外表孤傲清冷,骨子裡卻溫柔得緊,像極雪落枝頭,唯有掉進掌心,感受其化開的溫度,方能品鑒出個中魅力。
年幼的自己雖是不懂。
卻也真真切切經曆着。
小團子縮縮脖子,嗓音還帶着哭後的啞澀,翁聲翁氣的:“我……我長毛毛了,我是妖怪。”
師尊來到小徒弟跟前,單膝蹲下:“你不是。”
“你隻是有了小秘密。”
“可是好醜。”
見小徒弟抽着鼻子,收不住淚水,師尊擡起手掌,盛住徒弟的淚珠:“把小爪子伸出來。”
小徒弟磨磨蹭蹭伸爪。
貓爪被一隻寬大的手掌接住,那人素淨的指尖揉揉爪背,旋出個小毛洞,倒下淚珠。
師尊淡笑:“多漂亮的小湖,隻有你的小秘密能做到。”
水珠落在貓毛,小漩渦似的,晶瑩剔透,确實招人歡喜,小徒弟噎了哭音,眨眨眼問:“隻有我嗎?”
師尊笑答:“當然。”
“我這麼厲害的嗎?”
“當然。”
……
陌歸塵思緒回籠,眸光重新聚焦時,還是情難自禁凝滞了一下。
他環顧四下,明明沒有那人,可目光所及,卻無一不是那人,陌歸塵悶悶灌進口酒,鬼使神差走進巷子,單膝蹲在小烏鴉身前。
嗓音被酒水浸泡得微啞:“不醜。”
旁邊的屋堂亮起盞燈,燭火照亮這一隅。
他掂起小烏鴉的翅膀,輕輕扯到燭光下,烏黑的羽翼霎時流轉出微弱彩光。
屋内潺潺洗菜聲響起,淹沒了陌歸塵的話:“很漂亮。”
*
小烏鴉已經飛走。
陌歸塵還杵在原地,似有些失神,讷讷的。
片刻後,随意往旁邊的爛竹椅一靠,便是支起一條腿,手肘撐着膝蓋,借酒消愁起來。
微醺的青年,有些懊悔最後一面也沒那膽量挑明心意。
再一次,酒落腹中,他又自顧自搖頭失笑。
其實他又何其慶幸自己的懦弱,從未敢将那龌龊心思宣之于口,便讓那暗潮湧動的愛慕,在情難自禁後,也能有暫時歇腳的依托。
哪怕他撲進聞箋懷裡。
都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是師父,頂多隻會迎來一句無奈的“沒規沒矩”。
即便是掌門華雲舟那老迂腐來了,也隻能暴跳如雷,指責一句:“你就慣着他吧!”
徒弟黏人,師父寵溺,名正言順。
酒勁兒上頭。
陌歸塵思緒越發混亂。
他又想起萬鬼窟到青雲梯的那段日子。
聞箋總說往前看,别回頭。
為何别回頭呢?那時他隻道是“曆劫”禁忌,一旦回頭,便失敗,甚至滞留在那不得超生。
如今再品,那更像是種告别與祝福。
告别過去。
祝福将來。
師尊為他逆天改命,希望他往後的路越走越好,可他,還是一不小心,走了岔路。
走到了師尊的對立面。
有時候,真的不得不認命,此刻,他也算嘗到了成長的滋味,無非是一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殿下真是大愛無疆。”
忽而一聲起,陌歸塵酒醒兩分,巷口不知何時立着道身影,正悠悠看來。
“對一位陌生小妖尚且如此溫柔,怎麼偏偏到我這,便無情冷漠,叫人好生傷心。”
陌歸塵冷觑二竹弋,單手拂下衣擺,走出巷子:“有事說事。”
二竹弋追上人:“若無事呢?”
“滾。”
溶瀛月色下。
玄袍金冠男子悠悠輕笑:“我這不是擔心殿下受傷麼?”
陌歸塵狐疑皺眉。
那人便已解惑:“殿下威武,竟能以一己之力重傷神獸重明,但畢竟是神獸,我很是擔心殿下的身子呢。”
“你說什麼?”
二竹弋驚訝反問:“哦,殿下不清楚麼?仙門百花會,各派疏于防備,你放出的惡靈,短短一日,已經連毀兩個宗門根基,趁着各大掌門赴百花會,将計就計,瞞天過海,調虎離山,暗度陳倉,聲東擊西,借刀殺人,當真是精彩絕倫,妙不可言呐!”
“還未到大戰,便如此挫仙門銳氣,不愧是我英明神武的魔尊殿下!”
“不過可惜,仙門似乎生擒住其中一隻惡靈,”二竹弋面露擔憂,摩挲下巴。
問:“殿下可有露真容?”
話未完。
原地揚起陣清風,紅衣青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
玉虛靈泉仙山。
“重明前輩!”
“前輩!”
紅影落下,急切呼喚,奈何無論他怎麼呼喊,這偌大的入口,愣是無人回應。
且他還敏銳捕捉到,此處确殘留有惡靈氣息,和十年前的很是相似,卻又比十年前那些惡靈強悍百倍。
陌歸塵神情凝重,面露焦色,便要硬闖。
卻突然被十二道禁制擊退。
強大的光波沖來,青年眼疾手快禦起防護靈罩,險些抵擋不住,趔趄後退幾步。
直撞進另一人的胸膛。
寒鴉忽而鳴啼,陰風四起,樹影幢幢,山下破舊的老寺廟傳出沉重的銅鐘聲。
陰森而壓抑。
陌歸塵脊背微繃,駭然轉身退開,兩步之外,一道素白身影,衣袂飄搖,立于血月之下。
慘淡的紅光打落那張臉。
清晰映着來人容顔。
正是……聞箋。
他微訝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