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還會回來嗎?”
聞箋的話音很輕,落在風中,卻怎麼也散不去般,遍遍萦繞在陌歸塵耳畔。
月圓之夜将至,保險起見,他這幾日自然不能留在落霞峰。
倘若沒聞箋這話,他确實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烏雲遮擋日光,竹林暗下些許,天光朦胧。
陌歸塵看着聞箋所在方向,視線卻又無所托般,分外不自在地錯在旁的地方。
在那片晦暗竹林,他到底看的是什麼?
是那素雅的琴?
還是地上酒杯?
或是林中泥土?
……
不清楚,他隻知自己,好像不敢再看聞箋,幹脆低垂腦袋把玩起腰封,沒回聞箋的話。
那人到底沒深究,二人心照不宣似的沉默片刻。
終于,有人轉移話題:“屋後青提又熟了一茬,為師做了點果酒,該是釀好了,埋在你常愛爬的那棵樹下,嘗嘗吧。”
話畢。
聞箋起身,一身素衣,漸行漸隐,消失在竹林深處。
陌歸塵看着那道背影,直至徹底沒了那人的氣息,方才收回眸光。
路過那棵高樹,仿佛還能看到個幾歲的小身影,春風得意跳進樹下人懷裡:“我就知,師尊永遠都會來接我的。”
陌歸塵腳步停頓一下。
終是沒去挖酒。
沒拿,就代表師尊沒給他餞行,他抿唇失笑,真是自欺欺人的小行徑。
矛盾,也幼稚。
*
魔界,城中。
陌歸塵清薄的身影踏上青石大街,外界謠傳魔界吃人不吐骨頭,乃暴虐兇殘的蠻夷之地。
然而,城中卻并非血雨腥風、陰森可怖。
倒是片繁華鬧市,比仙門守護的人間更像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盛世。
偶爾路過的妖魔邪祟雖有青面獠牙,一個賽一個猙獰瘆人,但卻也算得上行止有禮。
陌歸塵回了趟魔宮。
大殿之中,曾經潇灑風流的俊朗青年,被毒物蠶食得面目全非,卻因有丹藥吊着,骨肉不消片刻又慢慢滋長。
便是這幅半肉半骨模樣。
痛不欲生,又死不去。
陌歸塵面無表情走上寶座,低垂視線看人。
那人也似感知到來者氣息,猛地掙紮一下,骨架搖搖欲墜。
他眼珠翻出血水,氣若遊絲,說着惡毒的話:“聞青栀,你怎麼還不死?”
陌歸塵盯着人瞅了幾息,便是粗魯掐起那人下巴,喂進顆極品天階丹藥。
他道:“如你所願,快了。”
丹藥入口即化,右護法心中大駭,慌亂喘息,艱難扯出抹冷笑:“又想如何折磨我?”
“你好歹毒……”
陌歸塵沒回這話,隻是随手招來兩個婢女:“送回去。”
婢女默契相視一眼,瞬間揣摩出尊主動了恻隐之心,畢竟她們的魔尊大人用的是“送”字。
也是,到底是相識于微的情分,更是在血雨腥風中一路扶持過來的,怎麼會趕盡殺絕呢。
她們的魔尊大人,看似無情,實則最是難得深情。
思索間,二人恭恭敬敬扶起暈厥的右護法,送往護法殿。
見人離去。
陌歸塵也沒再逗留,轉身出了宮殿,又隐進熱鬧的城中。
城中街角。
紅衣青年正坐在個賣雞湯小馄饨的攤位上。
老闆熱情吆喝,不一會兒,攤位再次走來對爺孫,爺孫二人捉襟見肘,隻點了一碗小馄饨面,推來讓去的。
“爺爺,我不餓。”
“爺爺飽着呢,乖,你吃。”
幾個來回推脫不下,孩子唯有吃了一口,才道:“我人小胃口也小,我吃好了,剩下的都給爺爺。”
餘光納進那畫面,陌歸塵恍惚怔然,真是有點似曾相識。
幼年,聞箋帶他遊曆,店家上了兩碗當地的特色糖水。
師尊把大的那碗放到小徒弟跟前,小徒弟沒安然接受,分明饞得垂涎欲滴,卻還是忍痛割愛,轉手把兩個碗交換。
師尊問:“小肚子吃不下?”
幾歲的小徒弟搖頭:“因為我是小肚子,所以吃小碗,師尊是大肚子,要吃大碗。”
師尊被小徒弟逗樂。
哄着小徒弟把小碗喝幹淨,方把大碗裡未動的糖水倒進小碗,笑道:“來,小肚子,繼續吃你的小碗。”
……
陌歸塵斂神,從袖口拿出枚丹藥,朝攤主招手,眼神示意道:“給他們多上一碗。”
魔界素來以靈石交易,但老闆是識貨之人,光看那枚丹的丹紋便知乃極品,更别提這藏不住的丹香,簡直聞得人神清氣爽的,怕是能抵不少靈石。
他趕忙谄媚讨好:“公子可還有其他吩咐?”
陌歸塵倦倦擺手:“不必提及我,是店裡搞活動送的。”說罷,起身離去。
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便是這樣漫無目的遊走。
巷子暗處,忽而傳來點微弱哭聲,走近一看,原是有個妖族小孩覺醒本體被吓壞了,正躲在角落抽泣。
這幕,登時将陌歸塵拉回多年前的落霞峰。
落霞峰,後山。
巨大的石塊後,正有名小孩子,孤零零躲在石後,不敢見人,還低低啜泣着。
寂靜的小道,慢慢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沙沙簌簌的。
小孩子惶恐得登時捂住嘴巴,咬緊牙關,瞪圓了眼,也不敢吭出半點兒聲響。
腳步聲停下。
隔着石塊,有人說話,嗓音涼淡,調子卻緩和:“怎麼,這是在玩躲貓貓?”
沒得到回應,那人又開口,這次卻像是個無奈的逗笑:“看來這落霞峰真該打掃打掃才是。”
“石頭都長出貓了。”
躲在石後的小孩子聞言,僵着身子愣愣,悄悄挪了挪,正好掉出半截沒夾緊的貓尾。
咚一聲,山下銅鐘敲響。
淺淡笑聲淹沒在回蕩的銅鐘聲裡:“讓為師看看,是誰的小尾巴露出來了。”
露出石塊的尾巴倏地縮回去。
随後,窸窸窣窣探出小半個腦袋,圓溜溜的異瞳含着淚,幾乎是全妖模樣的小團子,鼻頭粉嫩濕濡,似沾着片染有晨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