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歸塵駭然醒神,對上聞箋清冷無波的眸,那人淡聲催促道:“喝完,随為師去法器閣。”
陌歸塵不情不願一口悶。
“去法器閣做什麼?”
二人前後走出小築。
聞箋道:“既然參戰,總歸要有趁手的武器,時間緊迫來不及鑄劍,你頂着旁的身份,自然也不好用你從前的本命劍,法器閣有柄劍,品相不比無雙差。”
聞箋說罷,摘下腰間佩劍:“物歸原主。”
陌歸塵沒接:“劍骨都廢了,還握得起無雙劍嗎?”
“試試吧。”
聽罷,青年斜觑自家師尊,小聲嘀咕:“試試,什麼都試試,你怎麼不試試給我親一下。”
“自言自語什麼?”
陌歸塵擡眸,盯着聞箋那張水色般的唇,猛地想起與小靈藕一起研究過的接吻畫面。
他記得話本中那位攝政王,便是将自家欲籌謀清君側的陛下囚于養心殿。
金尊玉貴的帝王,被精心打造的鎖鍊鐐扣桎梏在龍榻。
困在那方獨屬于他的牢籠。
深陷無人可救的欲.海。
攝政王單手掐住小皇帝下颔:“太子殿下,當初是您脫了衣裳來求我,臣這才捧您上帝位,便迫不及待要卸磨殺驢?如此恩将仇報,未免太過傷臣心。”
那夜。
新帝的一雙水色般的唇,被蹂.躏得潋滟泛紅。
哭腫了眼,也哭啞了嗓子。
陌歸塵看着聞箋。
腦海裡又是那話本的香豔畫面,此刻的他,竟也迫切想讓這張寡淡素淨的臉,為他布滿七情六欲……
陌歸塵猛地晃晃腦子。
該死的。
話本害人不淺呐!
似發現他的異樣,聞箋問:“怎麼了?”
“沒。”
陌歸塵勉強穩住心性,悄悄吐出口濁氣,“劍倒不必挑選,弟子早有新的法器,勞煩師尊指點一二。”
“也好,随你。”
見聞箋颔首應下,陌歸塵便邀着人去了小築後的竹林。
*
竹林。
他甩手,召出紅绫法器:“許久沒聽師尊彈琴,不來上一曲,未免單調。”
聞箋擡掌捏指,變出堆玉簡:“挑一曲吧。”
陌歸塵盲抓了塊玉簡,放到耳旁粗略一聽,便煞有其事輕唔聲:“還挺好聽的,就它吧,《折柳》。”
陌歸塵退到空地上,慣性摸出根紅綢,才有些恍然一怔,這瞬,仿佛回到曾經。
連他自己都忘了,當初的自己到底“自創”了多少套劍法,再套上求師尊指點的說辭,去那人跟前,故作淡定地舞了多少遍紅衣劍。
那時,他甚至不敢看一眼。
這次,便看一眼吧,畢竟是最後一次,下次再會,可真就是師徒操戈,哪還能有這般和諧光景。
隻是好可惜。
這落霞峰的栀子花終是還未開。
琴音起,水袖一揮,紅绫四散,陌歸塵也慢悠悠起步。
林中,紅衣翩然。
那身段帶動紅绫,動作行雲流水,看似柔弱無骨,藏在其中的淩厲殺氣卻能于無形中給人以最緻命一擊。
徒弟隻舞了幾個動作,聞箋已看出,又是《上林賦》。
皆因從前有人紅衣舞劍,表面是在舞劍,實際又不單單是舞劍。
那時,他還是初次見人能将劍法與書法融彙得如此和諧美妙,又不着痕迹,若非看了三百七十次,他還真不知……
徒弟舞的是《上林賦》。
至于為何是《上林賦》,大抵是在借此諷谏他太過奢靡……?
一舞畢。
陌歸塵腳尖輕踢地面枯葉,霎那間,林間萬千竹葉紛飛,紅绫隐藏其中,以銳不可擋之勢直逼聞箋。
又在咫尺間化作繞指柔。
紅绫悠悠鑽出青葉,溫撫愛人般,軟綿綿滑落聞箋側臉,一寸一寸往下掉。
十足是個挑逗。
尤像外頭那些妖精撩撥聖僧的狐媚手段。
這莫名的一出,叫人微微蹙眉,聞箋雙指夾住紅绫,低訓自己這又不按套路出牌的任性徒弟:“你,給為師正經——”
紅影倏地來到跟前。
徒弟搶先一步打斷他的呵斥:“我怎麼了?”
言語間,眉眼夾雜着幾分柔軟無辜,慵懶趴下矮桌:“人有失手罷了。”
随後自顧自斟酒。
又把玉杯放在鼻尖輕嗅。
聞箋松手,紅绫翩然跌落他大腿,本以為會就此消停,焉知那紅绫又水蛇似的,在他大腿遊走了一下。
他這才開口:“你安分——”
徒弟卻再次搶先吐槽:“師尊,你可知前日你暈倒在我身那幕,被幾名路過的弟子碰見,他們竟然說我勾引師父。”
徒弟啧啧搖頭:“我真是笑了。”
聞箋:“為師去替你澄——”
陌歸塵:“不必。”
陌歸塵:“已經抹去記憶。”
陌歸塵單手托腮,捏着酒杯,緩緩朝聞箋遞過去。
待人欲接時,又故意抽回手,生生叫人接了個空。
聞箋:“……”
陌歸塵瞄起半邊眼皮,一口飲盡桃花釀,轉回先前的話題,意味不明的:“我的師父,如此坐懷不亂,誰能勾引得了?”
“你說是吧?”
青年指尖一松,玉杯掉到弦絲上,滾出幾個旋律,驚了樹上歇腳的鳥兒,也亂了正好穿林的風聲。
縱有萬般思緒,千回百轉後,也隻化作幾句不鹹不淡的話:“欣賞完天才的隕落還不夠麼?這高嶺之花跌落神壇的戲碼,世人再愛,也不配看!”
聞箋沒回他這話。
而那壓在琴邊的玉杯,也終是摔落,啪一聲碎得四分五裂。
陌歸塵循聲低頭,有些可惜道:“抱歉,弄碎師尊杯子了。”
聞箋聲音平淡:“碎了也好,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
青年聞言,若有所思挑眉,指背撣過裙擺落花,潇灑轉身。
盯着徒弟遠去的紅影。
聞箋問:“去哪?”
陌歸塵甩了甩額側的銀發,抱着手,往身旁的竹子一倚,好整以暇瞟向聞箋,不答反問:“你管我去哪?”
竹林靜得隻剩下些風聲。
這一對視,陌歸塵隻覺自己渾身上下都被聞箋看了個遍。
那人望他的目光,像極以往出門曆練。
是個屬于送别之際的眼神。
最終,聞箋隻伸出食指,輕點自己無一飾物的發頂,提醒着他:“簪子歪了。”
“哦。”
陌歸塵狀若無事收回眼神,扶了扶自己的桃木簪,轉身,繼續揚長而去。
漸行漸遠漸無聲息……
蓦然。
身後人再次喊住他:“青栀。”
是個久違的稱呼。
聞箋的話音清泉擊石般,明明那樣的沉磁悅耳,卻叫陌歸塵品出兩分落寞。
彼此什麼也沒剖明,獨屬于師徒二人的默契,還是讓他感知到,其實他的師尊由始至終都明白,要走的人,終歸留不住。
下一瞬。
陌歸塵的猜想得到印證。
是聞箋在問:“還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