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
他來到竹屋,掀開竹簾,所幸,這尊靈藕還安然無恙坐着。
端來水盆,擰幹絹布,陌歸塵正欲給靈藕師尊擦手,剛碰到那手,竟燙得駭人。
叫他猛地收手。
陌歸塵蹙眉怔怔,不信邪似的,再次碰回去,又如常冰涼。
給靈藕師尊淨完手,青年也覺困倦襲來,順勢往旁邊的美人榻躺下小憩。
外頭日光正好,穿過窗棂,暖融融包裹他,不消片刻,便沉沉熟睡。
不知多久後。
熟睡的青年,總覺唇瓣似有羽毛覆落,輕盈軟柔,卻又如是塊千年寒冰,涼得徹骨。
一點一點探索着他。
他掙紮着要推開。
奈何渾身乏力,身子沉得怎麼也擡不起手來。
滑膩的液體,覆上嘴唇。
又慢慢滲進唇縫,陌歸塵想要吐出來,隻能傾盡全力用舌尖去搜刮着這些腥甜的液體,奮力推出去。
推得他大汗淋漓。
就快到齒關。
倏地,又被人堵住雙唇,不知是什麼東西滑進來,濕濕軟軟的,把那些黏.液頂回喉間。
“唔。”
溫涼的液體源源不斷地灌進來。
好多。
多得好像怎麼也吞不完。
半晌後,陌歸塵才總算恢複些力氣。
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隻能艱澀撐起身子。
腦袋卻忽地被揉揉,那不知名的東西輕含他的貓耳尖。
嗓音如水流,激蕩進耳膜,沉沉喑啞:“跑什麼?”
身後的尾巴忽地被人一拽。
就被拖扯回不知誰身下。
“回來。”
厚實的手掌輕托着他腦後勺,撬開他齒關:“再喝點。”
……
項間的吊墜忽然灼灼發燙,嗡嗡震動,直将人從夢中拉出。
陌歸塵猛地踏空驚醒。
他坐在榻上。
伸手撫過滿頭冷汗,環顧四周,一切安然無恙,又低頭摸進項間瑩瑩發光的吊墜,方才是夢魇麼?
修行艱難,嘗嘗有不少修士隕落在自己的心魔下,像他這般人,有心魔可太正常了。
緊緊攥着吊墜。
陌歸塵歎出聲來,其實他早就該明白的,掉落幽冥鬼澗都能安然無恙的吊墜,又怎會是凡品。
上次幫他擊退敵人,這次又能及時将他從噩夢拉出的東西,絕對不簡單。
其實隻需四個字便能窺見其罕見程度
——聞箋所贈。
師尊送的東西,就沒有一樣是敷衍他的殘次品。
那個人,總竭盡所能把所有好東西留給自己的徒弟。
還常覺自己做得不夠好。
*
醒來後。
陌歸塵心不在焉離開魔宮,回到玄靈宗。
玄靈宗後山。
高大的樹上,坐着抹紅影,正是陌歸塵。
他垂下一條腿,落拓不羁地倚着樹晃悠,目光卻一直落在玄靈宗山門入口。
這聞箋,整日不見人。
到底去哪了?
紅影坐到夕陽西下。
天際霞光滾滾彌漫,自遠方緩緩燒來玄靈宗頭頂青天,紅豔似血,又熔金般翻吐進雲層。
終于,陌歸塵看到天幕破出道白茫茫的劍光,那是霜寒劍的劍芒。
霜寒劍,乃師尊本命劍。
自打他認識聞箋以來,就隻有幸見過霜寒劍出鞘一次。
時隔十多年。
再次出鞘,是為哪般?
劍光逆風落下,現出人影。
玄靈宗後山,霞光萬丈,熠熠覆蓋着聞箋那道身影,映得人整個軀體虛虛實實的,飄渺似魂魄。
逆着落日紅霞,那人白袍紛飛,手握霜寒劍。
劍尖還在滴血。
就這麼站在夕陽餘輝下。
明明看不清聞箋的臉,可這朦胧的對視中,陌歸塵恍惚被自家師尊吸進地老天荒中。
回神後。
陌歸塵跳下樹,忘了瞬移,忘了禦飛行器,甚至忘了自己身懷法術。
隻循着本能,跑過去。
皆因聞箋此刻的氣息,實在太過羸弱。
虛弱像将死之人。
且那人輪廓邊緣又似染着抹未褪的邪氣,陌歸塵都怕自家師尊是不是被邪祟趁機奪舍。
停在聞箋兩步之遙外,往日端方清冷的人,此刻,臉色慘淡如霜,眉睫沾滿汗迹,墨發微亂,素袍更是淩亂扯開幾道口子。
盯着那人稍顯狼狽的模樣,審視許久,陌歸塵方知問道:“你去哪了?”
聞箋收起染血的劍,沒說話,隻朝陌歸塵遞去點東西。
是枚紅色穗子。
陌歸塵皺眉:“什麼東西?”
聞箋輕然道:“笛穗。”
想了想,那人又補充道:“九尾族神君,法器笛穗。”
陌歸塵沒接:“哪裡來的?”
聞箋:“不重要。”
陌歸塵瞬間猜出,深吸口氣問:“你去的是上古秘境?”
皆因那處地方,他也去過,裡面險象環生,各種上古邪祟妖獸盤踞,那時他是去找靈藕的,七進七出,都隻是徘徊在中外圍。
且小精靈之前和他聊天,無不是崇拜提及過九尾族的王,也就是千年前曾撥亂反正的神君,曾将一頭上古兇獸封印進上古秘境内圍,轟動四海八荒,也就此年少成名。
這枚笛穗大抵便是那時遺落的吧。
山上落霞漫天,陌歸塵卻似墜入冰天雪地,好像回到那日的幽冥鬼澗。
緊緊攥住的吊墜變成穗子。
心底像是有團火在灼燒他,逼着他問:“是不是上古秘境?”
聞箋沒有回他。
但陌歸塵笃定,這人消失整日,就是去闖上古秘境。
心間那團火便轟地燃起,燙得他心間發疼,連目光也被燒得焦灼:“給我這破玩意兒幹嘛!誰說要這破東西了!”
聯系此前種種,其實他不難猜出,自己便就是九尾族的王誕下的死嬰。
可他又沒見過自己親爹。
這些年來,與他相依為命的是師尊,在他眼中,親恩不及養恩。
他才不要師尊為了一個虛浮的“遺物”名頭,冒這般大的風險,那可是上古秘境,稍有不慎便将萬劫不複。
陌歸塵捏緊穗子,若果可以,他真想把聞箋鎖起來,一天天的發什麼瘋!
本以為到此便消停。
哪知那人又拿出株藥草。
這草……
他認得,之前為靈藕查閱古籍時,也曾見過此草,生長在上古秘境最核心的地方,名曰:墨旱蓮。
是株神草。
傳言有生烏發的功效。
但傳言,隻是傳言。
陌歸塵不可置信看人:“這什麼意思?”
“能長墨發。”
“你确定?”
對面人沉默不語。
很好,看來是不确定。
黑發白發重要嗎?
況且這人也不笃定這棵破草到底能否生黑發,便隻身去闖上古秘境核心之境。
陌歸塵怒極反笑:“根本就沒有哪本古籍确确實實記載過這神草的功效,你怎麼笃定它有生黑發的效果?”
“不知,試試吧。”
“你!”
陌歸塵怔忪立在原地,那刻,他隻覺自己茫然得空白。
真是熟悉的感覺。
在魔界那十年來的日日夜夜,多少次,他鮮血淋漓暴戾瘋癫逡巡在生死邊緣,便就是這種無形之中的溫暖與傾盡所能的愛将他拉回。
那是場長久的拉鋸戰。
最終。
歇斯底裡掙紮在午夜的他被拉回那片溫柔的天光。
這一刻。
他的天光又具象化地到來。
因一個莫須有的傳言。
隻身闖上古秘境的核心之境,隻為自己的徒弟能長回一頭墨發。
上古秘境是什麼地方?曆代神君也沒有幾個敢進,哪怕素來對天地财寶趨之若鹜的歪門邪道,也對此地敬而遠之,兇險程度可見一斑。
而這人,非但闖了。
還直闖最深處。
聞箋,你怎麼敢的呀!
陌歸塵仰頭,過了許久才睜眼,卻像是複明的人,渙散的眸好半天才聚焦。
他呆呆地望向聞箋,滿腔心疼湧到嘴邊,又顫顫抖抖地,化成染着薄怒的啞罵。
“聞箋,你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