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
陌歸塵蒼白的唇翕動,出口的嗓音沉啞模糊,隻覺喉間似有滾燙熱流,将他灼得發不出聲。
支支吾吾了一下,像極個失聲之人,明明有滿腔話語訴說,可到喉間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到底如何了?”
聞箋眉宇微凝望來,往日端方清冷的人,此刻,外衣襟敞開點口子,陌歸塵隐約能瞧見裡面的雪白中衣,看着像是匆匆披上外袍便趕了過來。
“怎麼不說話?”
終于,心底繃緊的那根弦,似斷開一股絲線來,陌歸塵茫然無措,低下腦袋,喃喃聲:“師尊。”
語氣盡是不自知的柔軟,尤像脆弱的雛鳥,尚未睜眼,卻仍要磕磕絆絆,呢喃着尋找熱源。
那是與生俱來的依戀。
繞是淡定如聞箋也被徒弟這聲“師尊”喊得左右不是。
竟一時怔在原地,束手無策。
靜了片刻,聞箋擡起食指,指背貼上徒弟額頭眉心。
探了探,一觸即離。
不燙,神魂也安然無恙,隻是有些神思不甯。
至于為何心神不甯……
聞箋:“到底發生何事了?說與為師聽,為師替你做主。”
夜色濃稠,陌歸塵那張臉一半陷在黑暗,一半被書房燭光鍍着,終于,他緩緩移動腦袋。
退出那半邊光。
重回昏暗中。
輕輕搖頭:“沒,叨擾了,弟子告退。”轉身便要走。
“進來。”
隔着衣物,聞箋單手握上他臂,目光下移,匆匆掃過他沾滿淤泥的腳後跟,好像還硌出點血,污迹斑駁印在地面。
陌歸塵也被師尊這眼看得蜷縮了一下趾頭,尤像做錯事的孩子,東窗事發地被捅到家長跟前。
料想該挨一頓訓斥。
焉知那人卻低歎:“你這樣子,為師如何放心放你走?”
“我沒事。”
“聽話。”
陌歸塵還未來得及拒絕,就被師尊單方面扯進房。
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若不是得師尊反手一托,無聲幫他穩住身形,怕是堂堂魔尊便要摔個四腳朝天了。
陌歸塵餘光偷瞄聞箋的手。
勁兒還挺大。
聞箋直接将他帶去側間偏房,久未踏足,房中布局絲毫未改,小時候經常賴在師尊懷裡,有時候困了,師尊便讓他歇在這隔間。
床上還擺着幾個布偶公仔,面料上滿是歲月痕迹,這麼多年了,舊時的玩物竟還在。
這人,果然念舊呀。
随手撈起一個。
久違的感覺,從四面八方裹挾着陌歸塵,叫人輕微怔忪。
師尊不知從何處端來杯安神茶,放到他跟前案幾:“喝了,好受些。”
而後又從一個巨大的木箱翻出套嶄新的衣物來:“從前給某人做的新衣裳,沒來得及給他。”
“師尊親手做的?”
“嗯。”
原來從小到大穿在他身的绫羅綢緞都是師尊一針一腳繡的,他當時還嫌這花樣不好,吐槽那款式太老套,可真是任性。
忽然想看一眼聞箋的手,想看為他做了十幾年衣裳的手,便見這人單膝蹲在他腳邊。
那人手掌輕擡,修長勻稱的五指微攏,因常年煉丹制藥,肌膚被影響得白皙通透,乍看之下,尤像魂魄的質感。
又得益于是劍修,骨骼分明而有力。
此刻正化出瑩白光輝。
絲絲縷縷靈光包裹他那破皮滲血的後腳跟。
“既是留給他的,我不要。”把整齊疊着的衣衫一推,陌歸塵又補充了句,“這些衣物的主人,去哪了?”
很奇怪的話,問出口,他便有些後悔,靜默了一下,原以為聞箋會告訴他諸如身死魂滅之類的話。
哪知那人收回靈力,起身往外間走去,邊走邊說:“名揚天下去了。”
陌歸塵:“……”
确實,污名滿天下,怎麼不算名揚天下呢。
陌歸塵盯着聞箋停在竹簾下的背影,雪影單手掀起竹簾,又忽而轉身。
“你體内氣息略紊亂,今晚便歇在此處,為師在外面,身子若有不爽便喚我。”
停頓片刻,聞箋抿唇,終是又問了句:“不開心?”
陌歸塵矢口否認:“沒。”
聞箋若有所思般:“正好百花會在即,随為師出門散散心。”
“?”
您老人家耳背?
陌歸塵拔高音量,一字一句強調道:“我沒不開心。”
“歇吧,後日啟程。”
陌歸塵:“……”
他以前怎麼沒發現自家師尊還有這麼霸道的一面?
根本不讓人說話呀。
罷。
權當尊老愛幼。
*
這十年來,無極魔尊若是要歇息,方圓十裡都不可能有活物,哪怕是近身伺候的婢女也隻是通過陣法感應,而急匆匆傳送過來服侍。
偷瞄竹簾外的虛影,他鬼使神差般,坦然接受着聞箋的存在,并且,極度安心。
原來,身體是不會撒謊的。
就像他的防禦結界,隻要有聞箋在,便從不會生效。
房中。
陌歸塵并未安安分分收起腿上床榻,反倒是光腳來到那個木箱前,方才師尊翻箱時,他鬼鬼祟祟偷看了幾眼,一清二楚看見箱内全是自己的舊物。
曾經那麼愛清靜的人,卻偏要給活潑好動的小靈藕挂上滿身鈴铛。
是沉浸在自欺欺人的熱鬧中麼?
畢竟兒時的他也曾有過一串鈴铛手镯,後來戴膩了,便摘下來了,也就是此刻被他撈起來的這串手镯。
陌歸塵把鈴铛手镯塞進懷。
他禁不住地想,其實那尊小靈藕,在師尊眼裡,就是幼時的青栀吧。
你也放不下我,是麼?
可是……
明明該喜從中來的人,偏頭望向書房外間那副書法,竟越發的惆怅不已。
簡單框起的書法隻有五個字
——天地君親師。
這幅書法出自師尊之手,依稀記得他幼時是沒有的,後來,也不知哪天起,就毫無征兆地挂在書房裡最顯眼的位置。
就這麼毫無征兆挂起。
也那麼毫無征兆給他一記痛擊。
天地君親師。
是呀,天地君親師。
哪個好徒弟會如此罔顧倫常,愛上自己師父的?
愛誰不好。
為何就偏偏是師父呢……
這十年來,氣你,厭你,埋怨你,唯獨沒恨過你,所以也從未想過,傷你,殺你,報複你,明明自己污名滿身,還要屢屢維護你,希望你做那個不染風霜,幹幹淨淨一身白的仙尊。
因為愛。
明明愛可抵萬難。
可偏偏,他所愛之人是最不可愛之人,那些從心尖兒破土而出的情絲,便在午夜夢回時,化成最尖銳的刺刀,生生紮回他這顆心。
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可他又能如何,大夢初醒時,方驚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回不了頭了,隻能眼睜睜望着自己越陷越深。
越陷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