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不相信命中注定。
祝無虞以前是不信的。
他心頭有漣漪圈圈,面上壓抑着此刻難言的情緒。以一副刻意的姿态對少女擡了擡下巴,“你,跟我走。”
他不理會其餘人的目光,也不在意今日後外界會有怎樣的傳聞。他大步流星,看似冷淡,實則一直悄悄用餘光觀察側後方的歲禧。少女似乎寡言少語,但模樣生得精緻乖巧,如那一盞美麗清透的琉璃花。她看起來年歲不大,所以眉間那股冷淡更讓人相信那隻是一種腼腆與内斂。
直到無人的涼亭,他才堪堪停下。
雖說在初見時産生的沖動迫使他将人帶走,其實他并未想好将人帶走後做什麼說什麼,哪怕他們站在這裡,都是因為短時間他想不到好去處。
在一陣沉默中,他幾番糾結,最終問出了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我們以前見過嗎?”
話音剛落,他就後悔了。他感覺自己像個登徒子。
歲禧看着他耳朵紅了又紅,那抹紅逐漸爬到臉頰上時,終于好心道:“或許。”
祝無虞松了口氣——并不完全松懈。多年纏綿病床,他缺少與人交際,卻也捕捉到這是可以進一步的訊息。然而他沒有這樣的經驗,無論做出什麼反應,在腦海裡過濾一遍都略顯拙劣。
他難得迷茫,這算一見鐘情嗎?似乎不是。
心頭那股隐秘的歡喜,令他沉迷又令他陌生。就像目睹一朵花慢慢發芽,但他隻是一個旁觀者,旁觀着一朵偶然綻放在此處的花。
“好了,你可以告訴我,你希望你擁有怎樣的故事——”
日光微醺,她直直的望向他,在那雙剔透的茶色雙眸中,他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倒影。他有些失焦,他想沉溺又想清醒——那是他嗎?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理智漸漸喪失。
妖精都有一雙魅惑的眼睛,當你與她對視,就心甘情願地溺亡在那一汪水眸中。
天地倒轉,少女時而是彩色的時而是黑白的,最終在萬物歸于其位後,少年祝無虞緩緩倒下身子,他的手穿過失去彩色的歲禧。
——她在為他造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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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的大公子要成婚啦!
街頭巷尾人人都在争搶花車上傾瀉的喜糖,有小兒抱着糖袋子唱道:“紀安城,紀安城!紀安有個祝金堂!祝金堂,祝金堂,祝家生個玉兒郎!郎兒俊,郎兒美,郎兒要娶美嬌娘!”
茶館的先生将富貴人家的家事編成書,“……那傳聞中的新婦,原是方士出生,學得一身怪力亂神!時祝家大公子對玄術生了興緻,貼榜宴請天下能人異士,這二人便由此結識。
那女方士,雖江湖人士,卻生得難得模樣,祝家少爺哪見過這樣的佳人,當即就非卿不娶。有道是佳偶天成,原來這二人是天定的姻緣!那祝家玉郎,天生體弱多病,卻奇迹地在半年前痊愈,原本藥石無醫,現如今已與常人無異,誰不稱一句神仙保佑。
原來啊,是女方士與他命中有此一緣,因她的到來,洗去了祝大公子的晦氣,壓住他過輕的命格。”
“今夜祝家公子大婚,全紀安的酒樓均由祝家出錢,堂下所有人的茶水點心啊,祝家也包了!”
一片歡呼喜悅,他們半是贊美祝家大氣,半是好奇新娘子是何方神聖。
整個紀安都在張燈結彩,這副架勢,恍若過年。祝家的門匾上挂上紅繡球,飄着紅綢緞,囍字貼滿阖府。家中下人換上新衣,連狗都裁了紅衣裳。
祝行樂至今仍覺恍惚。
——他大哥,就要成親啦?他和那女子才認識多久,就要成親了,爹娘也是,就不想想人靠不靠譜。
他驚覺這個家中居然隻有他一個聰明人。
他得和大哥說道說道,哪怕成親了,也不能事事聽婦人言。他可是見過的,他那目中無人的兄長在那女人面前可謂是予取予求,忒沒骨氣。
新郎官祝無虞本人也仿佛身處夢中。
“兄長!”是祝行樂那個傻子啊。祝無虞懶得理會。
“兄長,我不是在拆散你們哈,就是我未來的嫂子,好吧,就是嫂子,你真的了解她嗎?畢竟是江湖人,多少帶點腥風血雨,我們祝家當然不怕,就是兄長你還是要長點心啊。就說咱家的賬本,你可不能也送人家。”
他在這裡滔滔不絕,轉過頭來,他那大哥在神遊天外。
祝行樂噤了聲。他把屁股挪到祝無虞旁邊,小心翼翼道:“哥,你是不是不高興?”
祝無虞摸了摸眼角,他沒有不高興,他隻是……
“可是哥,你那麼喜歡她,你們都要成親了,你還有哪不滿意的?”他話間不由得帶了抱怨,“你認識她的這幾個月,對她是掏心掏肺,我都嫉妒了。家産是你的,才華是你的,佳人也是你的,你應有盡有,這個時候你再犯毛病就過分了。”
祝無虞很高興,他此生第一次這麼高興。但這份喜悅蒙着一層薄紗,他沉溺其中,又偶得幾分清醒,兩相掙紮,又滋生其他的東西。
但為什麼呢?
他們一見鐘情,命中注定。
他在夢中多次與她在雪中相見,他為她畫過無數畫像,他們一起遊湖、一起品茗,他所有不為外人道也的心思,她都會回應。為什麼,他依舊感到彷徨?
“新郎官,該去接新娘啦——”
新娘是在祝家出嫁,新郎騎在馬上,一路敲鑼打鼓,花車遊行十八街,一路撒花抛币,喜糖多得能鋪路。路上人們争搶喜錢,紀安的乞丐今天也能發一筆橫财。
那神仙般耀眼奪目的新郎騎着高頭大馬,馬下是稚童拍手叫好。“俏郎君,俏郎君,揭開蓋頭新婦笑!”
“新婦好,新婦好,鴛鴦蓋下紅燭鬧!”
“恭喜恭喜!”
“看!掉錢啦!繡球裡掉錢啦!”
倒挂的紅木繡球像花一樣綻放,嘩啦啦的銅錢如同冰雹一樣墜下。人們瘋狂哄搶,哪怕銅錢劃破額頭,他們臉上都是狂熱的笑意。
有銅錢砸在地上,又撞到他臉上,劃出一道紅印子。他卻因這份刺痛而放松——真實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高高挂起的紅燈籠是真的,奔跑的孩童是真的,還有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也是真的。他回頭看向花轎,風晃過門簾,露出一隻紅繡鞋。
裡面的人也是真的。
他流露出純粹的笑容,紅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那道印子還在。此刻的他溫柔得不像祝無虞,但這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