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憐漪的身子一頓,聲音柔和了幾分:“青丘多山,物種多樣,慕姑娘初來乍到不了解也是正常。先生這個稱呼過于生分。你可以稱呼我的名字。”
“憐漪?”慕小閑看到蘇憐漪的耳根有些泛紅,一聲微弱的“嗯......”很快消散在風中。
再往前走,路過一片阒靜湖泊,池中大片大片碧綠的荷葉虛掩着水中石台。石台略高于水面,在搖晃的水波中引出一條通向湖中央的曲折小徑。
蘇憐漪撩起衣袍走在前頭,至最後一階時側身回頭讓慕小閑扶上他的袖子,将她帶入了石台盡頭通往的“望山流亭”。
“望山流亭”臨水看山,阒靜典雅。
慕小閑悠閑倚靠着亭内的石椅,側身半趴在圍欄上,垂眸向一片碧波望去。湖泊被碧綠的荷葉與浮萍覆蓋,靈活鮮紅的魚尾倏而閃現于縫隙之間。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轉頭問:“憐漪,你從小就在長樂宮嗎?”
蘇憐漪端坐在石亭的另一側說:“不。我幼時在外學藝,成年後才被殿下召入宮。”
慕小閑點了點頭,悄聲問:“你和殿下很親近?”
蘇憐漪唇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桃花眼彎了彎,眼中的神色柔和了不少:“我隻是個樂師,怎麼能和殿下親近?
“殿下年紀輕輕就孤身一人肩負起了整個青丘的事務,平日裡難得空閑,唯一的消遣就是聽聽曲子,所以我常在殿下身邊陪着她。殿下待我極好,其他的我不敢肖想。”
蘇憐漪頓了一下,轉而問道:“慕姑娘這次來青丘有什麼事務嗎?”
來找晏離拜師這件事是形勢所迫,慕小閑不想弄得人盡皆知,于是含糊道:“不,我聽說青丘好山好水,所以來這裡休養生息。你也知道華堯上神脾氣比較暴躁,我在他手下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所以就跑出來了。”
慕小閑狀似随意笑道:“白瑤殿下不是遲早要嫁與華堯上神的嗎?我就來她這兒躲躲,就算被華堯上神發現了,想必看在青丘之主的面子上也不會責怪我。”
蘇憐漪的眼裡閃過一絲不自然,但被他很快掩蓋過去:“慕姑娘真是有趣。憐漪從沒見過像您這樣妙語連珠的人。”
被誇贊的慕小閑心情又好了幾分,嘴角的弧度擴大,語氣有些洋洋得意地說:“你一直關在宮裡,見識的當然都是些循規蹈矩的人,多沒意思。有機會出宮多看看,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過像我這樣天資聰慧,口吐蓮花的小仙女必然不多見。”
池上清風拂過,荷葉微微搖擺。蘇憐漪依舊淡笑着看着她,鬓邊的碎發随風拂動,飄向殷紅的唇邊。
蘇憐漪的長相雖比不上華堯和鳳钰驚豔,但比她見過的俗世男子要養眼許多。被他這樣俊俏的男子盯着,慕小閑難免有些不自在,所以趕緊轉了個話題。
“聽聞你精通樂理,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聽到?”
蘇憐漪移開眼神,淺淺地勾起唇角:“當然可以。”他一伸手,手上一道亮光乍現,光芒消散後出現一把紫檀做的古筝,筝首尾雕着富貴的繁花。
這把古筝喚做“清音”,名如其琴,發出的聲音澄澈又空靈。
蘇憐漪淡笑着,青蔥玉指在弦上一撥,琴弦一铮,琴音從天而降。
琴聲悠揚,聲勢漸強。恍若朦胧月光灑在阒靜的山野中,流水潺潺,魚翔淺底,濺起了晶瑩的水花。
山外天邊,衣袂飄飄的仙女在盈盈月色中吟語低唱,空靈純淨的音色宛如蟬翼,飄過山林越過田野,裹挾着無盡的心事......
清風拂過,池塘裡漣漪輕泛,花搖葉顫,石亭中空有一縷琴音回蕩。
琴音平和,發力卻兇猛。猶如濤濤江水,看似平靜無波,實則蘊含着巨大的威力。
蘇憐漪垂眸撫琴,指尖輕攏慢拈,眼裡流光四溢,整個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慕小閑倚靠在欄杆邊,不知聽出了什麼,注視着蘇憐漪微微斂眉。
一曲完畢,慕小閑拍了拍手:“厲害厲害。憐漪果真技藝高超。”
蘇憐漪的芊芊玉指從古筝上收回,掩在寬大的袖筒裡:“慕姑娘謬贊。”
慕小閑垂眸了瞥了一眼他的袖口,擡眸時眼中迸發出一絲狡黠,不打算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不過,我有些地方聽不明白,希望憐漪指教。”
蘇憐漪微微側頭:“慕姑娘請說。”
慕小閑眼珠一轉,看似随意地問:“這曲子可有名字?”
蘇憐漪:“是憐漪考慮不周,沒有提前告知姑娘。此曲名叫盼月兮,是一首青丘古老的民樂,借月色下青丘山林間的景物,寄托欲訴還休的男兒心事。”
慕小閑應了一聲,遙遙望着大片的荷葉:“曲子樸實平和,寄情山水?啧,倒是不太适合我。”
蘇憐漪一時拿不準慕小閑的喜好,解釋道:“此曲的精妙之處在于一個藏字,山水藏于月色之下,而情思藏于山水之中。”
慕小閑捋了捋鬓邊垂下發絲,說:“這麼說這曲子的意味是相當含蓄了。”
蘇憐漪微微颔首:“是的。曲子中的留白恰好是因情義之深,無法言表。”
慕小閑擡眸望向他,臉上湧上一股戲谑道:“可是剛才我并沒有聽出你有所隐瞞,你彈奏中感情豐沛而飽滿,我還以為你想借用這首曲子表達心意呢。就是不知哪家的姑娘有這個福氣?”
蘇憐漪臉色微變,眼睫飛快地閃了兩下,很快又恢複平常:“慕姑娘在說什麼?我沒有......”
慕小閑眨眨眼睛:“是嗎?”
蘇憐漪沒有接話,凝視着她的眼睛看不出情緒,雙手又幽幽搭上琴弦:“慕姑娘還想聽聽别的曲子嗎?”
慕小閑從欄杆上支起身,目光移向别處,但餘光依舊留在蘇憐漪身上,他的手指不似先前那般放松。
“我覺得剛才那首就不錯,不如你再彈一遍。”
蘇憐漪一哽,古筝玄光一閃兀地消失在他手邊,氣氛陡然冷了幾分。
慕小閑掃了一眼原本放着古筝的地方,坐正身體,收斂了表情:“我惹你不高興了?”
蘇憐漪沉默幾秒,搖了搖頭:“慕姑娘,請不要和憐漪開這種玩笑。”
慕小閑一身逆骨,一聽不讓她做,反而有些來勁了,眼睫飛快地撲閃了幾下。但蘇憐漪如此義正嚴辭地拒絕,那一股蠢蠢欲動的心思又像是被澆滅的火苗暫且扼制:“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我對樂理一竅不通,還不懂裝懂。剛才那些話我都是瞎說的,你彈得很好,我在你的曲子裡聽見了阒靜山野、朦胧月光、潺潺流水和那些欲訴還休的心事,這是我聽過最美好的曲子。”
慕小閑的語氣誠懇,一雙靈動的眼睛露出幾分急切,眼巴巴地望着蘇憐漪。蘇憐漪一怔,臉上微微泛起紅暈,悄然挪開了目光,不敢與她對視。
須臾,蘇憐漪說道:“慕姑娘不要再捉弄憐漪了。”
少見這樣内斂的男子,像是真的受了她欺負似的。
慕小閑蓦地覺察出了些趣味,繼而語氣輕快起來:“我沒有開玩笑。我在青丘隻認識你一個朋友,我向你道歉,你若是不原諒我,我在青丘可就沒有朋友了。”
蘇漣漪擡眼望着慕小閑:“慕姑娘當我是朋友嗎?”
慕小閑微微揚起笑容:“漣漪,我都叫你名字了,自然是将你當做朋友的。”
蘇漣漪點點頭,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語氣帶着幾分迫切:“我在長樂宮沒有朋友,慕姑娘是第一個願意做我的朋友的人。我......其實我一個男子在長樂宮很孤單,平日裡除了殿下,沒有人能聽懂我的琴,慕姑娘若是願意做我的朋友,能常來聽我彈琴嗎?”
慕小閑無比真誠地點點頭說:“我願意。”
紅暈漫上蘇憐漪的耳朵,他突然站起身低着頭道:“我......我還有事,我先走了。”說完,不等慕小閑反應,一溜煙消失的無影無蹤。
留下慕小閑一人在亭内怔然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難怪你沒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