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成玉很快地打量了一眼魏危,才回過神偏過頭去。
“不,沒有什麼生氣的。”
“文人清談,本就如此,前朝武德充沛時,還有大儒在朝堂鬥毆的。”
“哦。”魏危點了點頭。
“那我也不算過分,我剛剛出茶室時打了那個穿灰衣衫的兩拳。”
孔成玉腦子空白了一瞬:“什麼?”
魏危自己在書肆裡找地方坐下來:“當年你們的聖祖騎牛遊曆七國,我很欽佩。在那種境地下能堅守本心,有教無類,也實在是個聖人。”
“而那個人的腦子太空,嘴卻很硬。自知比不過前輩,就盤算着一腳踩扁,自己就能當祖師爺。我知道你不好和他們計較,所以出茶室在那些人吵架時順帶打了兩拳。”
“……”孔成玉表情有些複雜,“……多謝。”
魏危說話不算太客氣:“人有時就是吃硬不吃軟。青城守城血戰才過了幾年,他們就淡忘了當年的事情,甚至産生了不切實際的妄想,以為戰争是捏泥人一樣的事情。”
魏危統領百越,青城沒有另一個人比她更清楚戰争代表什麼。
而且這個倒黴書生還提到了百越,魏危覺得不能正大光明打他一頓實在可惜。
孔成玉捏了捏袖中手指,心下計較:“我總覺得常人不會愚蠢到這樣的地,林枕書倒也罷了,那個書生背後應當還有人。”
魏危擡眼問:“需要幫忙嗎?”
微風搖動房間中挂着的聽風鈴,兩顆鈴铛撞在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孔成玉擡起頭來看着面前面色平靜的魏危,心中有些無法言明奇異的情緒:“你應當聽見了我剛剛說的話,不覺得我汲汲營營,表面一套,背後一套?”
魏危覺得奇怪:“這有什麼?來之前,我以為你打算殺掉這些人的。”
孔成玉:“……”
魏危到底來自哪裡?
孔成玉擰了擰眉問:“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有一個朋友。”
魏危拿起桌上擺着的一隻橘子,鼻尖嗅到新鮮的果香氣,說得很坦然。
“她是我們那裡男人堆裡的女人,性子要強。有人對我說她心計很深,不該同她深交。”
百越四位巫鹹,除了楚鳳聲之外全是男子。
“可她也不是天生好使心計,她若是有我的本事,或是不是女子身,自然不必思慮營營,磨盤兩圓。”
“你若是當個尋常人,或許還輕松一些,我不知你為何選擇走這條路,但世人為難女子已夠多了,我與你勉強算得上熟人,能幫就幫一把。”
她道:“或許哪一天,我還需要你的幫忙。”
孔成玉聞言一頓,薄唇微抿,袖中手慢慢攥緊。
她做事一向隻會考慮事情最壞的一方面,一貫不相信會有莫名其妙的好人心,魏危最後一句“互幫互助”勉強熨帖了她不安的心思。
縱然如此,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微漾的心緒來。
孔成玉捏着手指,定定看着她:“魏危,我不算什麼好人,也不是真的不殺人。”
魏危哼笑一聲,指尖點了點霜雪刀:“那你也得有殺我的本事。”
話雖不客氣,可是不知為何,孔成玉居然難得想笑出來。
這麼看來,她與魏危兩人對自己都很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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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肆的小厮上來一邊給她們添茶,一邊對孔成玉道:“家主,你上回要的東西都整理好了。”
孔成玉點了點頭:“直接給我。”
不過一會,一個小厮拿着一沓書過來,書上蓋着鮮紅的印章。
魏危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不防看見一晃而過的扉頁上寫着——武庫長安三年兵車器集簿。
“……”
魏危頓了一下,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你要造反?”
孔成玉現在對魏危時不時的語出驚人已經有了良好的适應,淡淡回道:“我倒是想,隻是不大可能。”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若永遠囿于孔氏的蒙蔭,就成不了氣候。我通讀這些,隻是為了今後做準備。”
——不要招惹孔成玉,她想做的事情很多。
魏危想起陸臨淵這句評價,對照此刻孔成玉眼中藏不住的野心,心道果然如此。
但魏危向來是拔老虎須的人物,問了一句:“你想做什麼?”
孔成玉指尖撫過起了毛邊的書冊,眉目清冷。
“我要做丞相。”
“‘婦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則桑弧蓬矢以射四方’,男子之間意見不同,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女子之間意見相悖,就是婦人悍妒。”
孔成玉指下微微用力:“我不要求這世道能真的把女子當男子一樣看待,和這些人講道理是沒有用的。過于理想的人不是孔聖那樣成了仙,就是和溫陵居士那樣在獄中自裁。”
孔成玉眼中燃着灼灼熾熱的光芒。
“我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好。”
話音未落,魏危就拍起手,很實在地給予孔成玉鼓勵,仿佛她明天就能榮登大寶。
孔成玉看了魏危一眼,兩人都笑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而看似平平無奇的書肆内,兩人話語間皆是悖逆狂言。
一個想做當朝丞相,一個要當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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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頭照進來的陽光仿佛碎金,支起來的窗戶晃着波瀾起伏層疊的綠葉,魏危背靠着窗台,身形利落漂亮,仿佛一把出鞘的好刀。
孔成玉擡眼,靜靜地望了魏危片刻。
她之前總是偷偷瞧魏危。
孔成玉曾經也想着像魏危這樣,一人一刀行走江湖,不必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女子的身份,也沒有孔氏沉重如山的職責。
但她既然做了孔家的女兒,就沒有做浪迹江湖俠客的運道。
她第一次見到魏危,瞧見她鮮亮挺拔的身姿,幾分遲疑,幾分羨慕。
這是她曾經幻想過的自己,那是自從她束發穿上男子的衣衫開始,就不會屬于她的模樣。
每晚夢境中,孔成玉從儒宗孔氏的牢籠中盡力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逃不開。
今日與魏危坦明了自己的欲望,孔成玉眼前的道路卻豁然清晰起來。
她知道她的俠客夢不過是年少壓在箱底的妄想,她再怎麼做也無法成為魏危這個樣子。
她走不成魏危這樣的路。
孔成玉不得不與夢中那個陌生而奇異、潇灑卻自由的自己告别了。
“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應當告訴你。”
孔成玉拿起桌上的杯盞,裡面的茶水已經冷了。
她道:“你應當聽說過,儒宗有一塊試劍石。”
魏危一頓,那雙清冽的眼睛看向孔成玉:“你想說什麼?”
孔成玉的指尖繞着茶盞的杯口劃着圈,頓了半晌,才把話說出口:“我想說,你不要太過信任陸臨淵。”
一陣風将聽風鈴吹得叮當作響,孔成玉站起身,面容好像蒙着一層光。
“這事有關試劍石,說來話長。”
“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