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祈春活了四十多年,經曆過不少大事,也見過不少天才。
年代遠一些的,有如今儒宗掌門徐潛山的師弟徐安期,二十一歲時一柄太玄劍滅心燈三十一盞。
儒宗雖不入江湖排名,但徐安期卻在當時隐隐有了江湖第一的勢頭。
年代近一些的,有年紀輕輕已成了畫中國手卻棄開陽畫院首席之位,從揚州一路到儒宗,甘願做儒宗丹青先生的的喬長生。
……
最近一位,就是眼前的魏危。
“……”
儒宗早晨的溫度不算太高,梁祈春背後卻已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他與魏危已過了二十招,魏危刀法變招之快,簡直像是從小依刀而生,長成了手足血肉,如臂使指。
縱然梁祈春刀法老練,也不過勉強打了一個平手。
然而更讓他感到詫異的是,他能感覺到魏危至今還未使出全力。
除了陸臨淵,他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體會到這樣的壓迫感。
魏危也感到了久違的暢快感。
梁祈春的刀法很正,一看就知道出自名門正派,和百越那群老怪物相比就像是兩個路子。
——規矩,端莊,寶相莊嚴。
三十招後,魏危雖表情無甚變化,氣勢卻徒然拔高一截,一個躍身白雲蓋頂,梁祈春正身截刀,霜雪刀與他的刀刃相撞的一瞬間,令人戰栗的内勁從接觸的那點蔓延而來,梁祈春的刀被帶着開始顫抖。
魏危面無表情,霜雪刀順勢狠狠一刮,雙刀之間頓時燃起火花,梁祈春的刀已不堪重負發出悲鳴。
下一瞬,魏危高擡腳,幾乎要踢到梁祈春的眼睛,梁祈春急速仰頭躲過,然而下一瞬就知道這不過是魏危的假動作。
魏危收腿旋身,衣訣翻飛,霜雪刀快得像是一道閃電,隻見她雙手握刀高高舉起,正手落下,雙刀再次相接的一瞬,梁祈春的刀刃被劈裂,碎成五片,齊齊崩飛!
梁祈春猝不及防,隻覺得虎口一陣發麻,就連握穩刀刃也沒有做到,踉跄後退。
力劈華山,一刀斷刃!
刀刃如天女散花往四下崩飛,嵌入台面四周的頑石中寸餘。
這一刻,持春峰一片安靜。
魏危擡起眼睛。
**
儒宗,明鬼峰。
明鬼峰是儒宗的藏書峰,實則是個書閣群落,七八座磚木結構的書樓各自臨水,又以防火牆分開,以防失火。
明鬼峰的藏書大多由孔家捐贈,在此整理抄錄古籍的弟子也大多出自孔家。
陸臨淵剛剛進峰,就有佩戴着尚賢峰義牌的弟子上前。
因為陸臨淵掌門弟子的身份沒有搜身,就隻詢問他有沒有帶火折子之類的東西。
得到否定,陸臨淵才被允許放入。
明鬼峰地勢不高,書閣與仁義峰正殿遙遙相望,檐角有獬豸銜珠紋飾的飛檐,頂端風鈴垂落,在這風中叮當作響。
陸臨淵望去,明鬼峰東有妙楷閣,西有寶迹閣,藏古來之名畫書法,皆對儒宗弟子開放。
喬長生身份特殊,既是揚州名震天下的日月山莊的少莊主,又是差一點成了開陽畫院首席的國手,儒宗自然對他以禮相待。
不在無類峰教書的時候,喬長生就會到這裡來揣摩古畫,儒宗特意打理出一座别院給他。
院中栽着一棵梅樹,曲折的樹幹胳膊粗細,映着清水牆壁,份外别緻,陸臨淵隻淡淡一掃而過。
揚州的日月山莊除了武藝,也以梅花出名,這株就是是揚州那邊移栽過來的,被喬長生細心養着,此時竟也綠葉覆滿枝條,陰陰翠潤。
走進屋,喬長生正伏在案上畫畫。
桌子上鋪着澄心堂紙,喬長生拿着一支鼠須筆畫蘭草,桌上徽墨端硯一應俱全,皆是上品。
喬長生原本輕輕皺眉,似乎對自己所畫不太滿意,察覺到有人進來了,擱下筆朝陸臨淵笑了笑。
喬長生笑如朗月:“陸公子來了,麻煩稍等一會。”
陸臨淵點頭道:“喬先生不急。”
陸臨淵坐下拿起茶盞,刮了刮茶沫,眼中淡淡。
屋中四處挂着喬長生的畫作。
祯朝畫作大體分為兩派,在院者謂之院體畫,大多軟美蘊藉,院外者為别派,偏崇雄峻峭刻。
喬長生日夕所觀覽精麗,其畫山水樹石,以重色青綠朱粉适宜染暈,金碧輝映;畫寒松霜竹,自根至梢,極小者一一鈎勒,謂之鐵鈎鎖,亦清爽不凡,兼兩派之所長。
最後一筆落下,喬長生移開鎮紙,将畫作移到一邊,是一幅桃花圖,一花半葉,粉彩渲染,淋漓生動。
明鬼閣貯藏古籍衆多,院子雖沒有嚴苛到不允許點燭火的地步,但是比起儒宗其他地方還是冷清很多。
長時間作畫,喬長生不由掩袖咳嗽一聲。
陸臨淵刮了半天茶蓋,還是一口沒喝放下來。
他眼睛微眯了一下:“‘花心起墨暈,春色在毫端’,喬先生不愧是畫中國手。”
喬長生抿了一口熱茶,難得有些心不在焉:“多謝陸公子誇贊。”
陸臨淵笑意未達眼底,看着對面這位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公子道:“不知喬先生今日找我何事呢?”
喬長生看着陸臨淵,像是在組織語言。
生長富貴的端正君子似乎極少經曆這樣的時刻,半晌沉吟過後,他輕聲開口道:“我是想問你,魏姑娘從百越來這裡是為什麼?”
話音未落,喬長生忽然眼前一黑。
後腦勺傳來疼意,像是挨了一錘,喬長生剛剛喝的熱茶在胃裡似乎也震蕩了一下,不适得厲害。
岔氣地咳嗽一聲,喬長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整個人被迫貼在牆上,視線中隻有桌上剛剛畫完的春日桃花圖,還有虛虛橫在他脖頸上的君子帖。
腦袋雖然還有活動的空間,但喬長生相信自己若是此刻想逃,一定逃不過這柄劍。
陸臨淵翹了下嘴角,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聲音低低的,如笑面閻王:“喬公子這麼一個聰慧的腦子,是特意送上來讓我砍的嗎?”
喬長生:“……”
是誰和他說陸臨淵脾氣很好,是個冰壺玉衡般的君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