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臨淵回到坐忘峰時,天色已晚。
魏危之前說着要下山一趟,臨走時拍了拍陸臨淵的肩,說一定不要辜負自己在豐隆酒樓點的一份心意。
儒宗的仆役進不了陸臨淵的屋子,就将那一大堆吃食放在門外頭。
竹籃分做兩三層,擺了整整七八個。
陸臨淵望着委屈擠在一起的竹籃失笑。
她這是點了多少。
又似乎想起什麼,微微皺了皺眉。
——魏危還沒有回來。
陸臨淵打開門,把竹籃全部提進來,院中果然一片冷寂。
飯菜早已經冷了,但陸臨淵不在乎。
他拿起一塊櫻桃畢羅,細嚼慢咽,一直到最後一點唇角的殘渣被舌頭卷着舔舐幹淨,才心滿意足地咽下。
陸臨淵垂下眼睫,櫻桃蜜醬的味道還殘留在口腔中,清香甜膩,難怪魏危會喜歡。
過了片刻,陸臨淵摸了摸唇角,發現自己在笑。
察覺到這點,他倏忽靜了靜,看着滿桌的吃食,不知道在想什麼。
桌上擺着石流玉送回來的君子帖,陸臨淵歎一口氣,拿起劍離開屋子,順着小道走到無悔崖前。
陸臨淵擡手橫劍對着月亮,袖子落到臂彎處。
山崖前的風拂亂衣衫,一派清冷。
隻見清寒的月光映着君子帖,如同天際一線白光,能晃了人的眼睛。
陸臨淵仰頭看着近在眼前的君子帖。
魏危沒有說錯,他确實經常來無悔崖邊。
理由倒是沒有什麼奇特的,無悔崖清靜,有時站在崖邊,感覺崖底的風吹上來,鑽進衣服裡,渾身寒涼,心裡說不出的通徹快意。
人無羽翼,也無天梯,若從無悔崖上一躍而下,就如同折翅白鳥墜入深淵。古來聖賢皆死盡,隻有千古峰如浪。
此時雖然沒有燈籠,但月色已足夠清亮。
陸臨淵站在無悔崖邊,舌根忽然泛出幻覺一般的苦味,好像長久以來被苦味浸泡的人吞咽下一口蜜糖,雖然短暫地感受到甜蜜,然而那深耕在骨髓中的苦味,像是幾千根細針重新緩慢紮進來。
陸臨淵沉默。目光冷清,挽劍掃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君子帖在風中铮鳴。
月下舞劍,劍走輕靈,破風如斷水,劍招如衣袂攜風,裙屐風流,又一氣呵成,流暢飄逸。
“……”
剛剛好從無悔崖上來的魏危托腮很有興緻地看了一會。
等到陸臨淵一套君子劍使完,她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手。
“你竟然真的會練劍,我以為你自诩的中原第一是天上掉下來的呢?”
魏危一身利落的海清箭袖長袍,襯出修長的雙腿和勁瘦的腰杆,脊背挺拔,腰懸一柄霜雪刀,說不出的潇灑恣意。
陸臨淵背手收劍,眼中映出魏危那張熟悉的臉,似乎怔了一下,随後雙眼彎成彎月一般的弧度:“原來你還在。”
她朝陸臨淵點了點頭:“剛剛回來。”
陸臨淵像是陷入夢魇一般喃喃:“我以為你走了。”
魏危莫名其妙:“我們還沒比試完,我要走到哪裡去?”
魏危話音剛落,陸臨淵自己就先笑了起來。
他手臂靠了靠額頭道:“是,是我忘了。”
陸臨淵收起劍,山風吹亂他額角的頭發。
他輕輕道:“回去吧,晚上風涼。”
斜月已沉,崖邊的桐花被夜風吹動,山中樹枝嘩嘩作響。
陸臨淵與魏危并排走回坐忘峰上的住宅,陸臨淵指腹蹭了蹭君子帖,眼睛卻是看向她的腰:“你的腰牌呢?”
“我今天下山遇見離開喬長生,給他瞧了一瞧,拽下來了。”魏危知道儒宗的腰牌來之不易,怕從無悔崖上來弄掉了,特意放在衣服裡藏着。
她從裡面掏出來,給陸臨淵瞧:“這不是麼?”
陸臨淵的注意力卻不在木牌上了。
——喬長生。
今天第二天聽見這個名字,陸臨淵眼中閃爍,若有所思。
他問:“你與喬長生下山去幹什麼?”
魏危答:“我的馬和東西還在豐隆酒樓,下山去拿,喬長生正好與我順路。”
“恩?”陸臨淵疑惑了一聲,往魏危空蕩蕩的身後瞧了一眼,“你的馬呢?”
魏危懷疑陸臨淵是大晚上失心瘋了:“我是楚霸王嗎,能扛着一匹馬上無悔崖?到山下時讓三疊峰的仆役帶到儒宗馬廄去了。”
“……”
陸臨淵默默吃了一口涼風。
魏危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問道:“你難道和喬長生有仇?”
陸臨淵聞言失笑:“人家是儒宗的丹青先生,端正溫和的君子,我和他會有什麼仇?”
魏危唔了一聲:“倒也說不準。”
陸臨淵有些聽不下去,停住腳步轉頭看她:“魏危,我在你這裡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魏危:“我不知道,你明明劍術高明,卻不肯和我比試,明明是儒宗的弟子,卻好似一點也不喜歡這裡。”
“……”
有時候陸臨淵覺得魏危的話和她的刀一樣,生冷快硬,直來直去,于這中原很不合時宜。
但陸臨淵不讨厭,隻是低低笑了一聲:“你說得不錯。”
魏危聽出了陸臨淵這短短一句話中的暗流湧動,不由頓住腳步蹙眉道:“陸臨淵,你今天不對勁。”
陸臨淵墨色眼眸映着落花,隻是輕笑:“哪裡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