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他察覺到了門外有一個人。
單槍匹馬來儒宗的瘋子不多,陸臨淵幾乎是本能地想起幾個名字,幾股勢力。
這些東西與那無休止的幻聽一起紮進他的腦袋裡攪動。
他的手指顫了顫,忽然感到一陣厭煩。
他本就是瘋的,徐潛山圈了坐忘峰給他,儒宗的教義試圖掰正他的三觀,那些一夜一夜的經曆又撕碎他的認知。
他像一根困在一峰之地,失去陽光照拂的藤蔓,死死地糾纏在一起,絞殺所有餘地,歪斜的骨頭一次又一次被打斷,充滿苦水的肺腑卻被人塞進仁義道德。
……
陸臨淵等了很久,但門外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動手。
滾燙的水變得溫熱,又變得冰冷,陸臨淵不由得輕輕歎氣,原本一股腦的想法涼下來。
幻聽消失,理智回歸,他知道無論門外那人打的是什麼主意,他今夜都會活下去。
他随手披了一件衣袍,推開門。
月亮挂在天上,開門的那一刻,冷風灌進來,驅散了滿屋子的水汽。
“……”
料峭春寒,坐忘峰一直以來就沒有人氣,像是一件死物,然而立在門前的少年卻鮮活漂亮。
陸臨淵本該拔劍而出,但他好像被什麼力量牽引着,視線下意識停留在對方的臉上,那個人長睫向上翹起,也看着他。
她穿着一身束袖胡袍,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
生她養她的山水必然遼闊,否則不會有這麼理所當然的氣度,也不會有那麼一雙如同幼獸一般漂亮又透徹,沒有一絲負面情緒的眼睛。
她必然看過太多風景,她會走得很遠,如一隻振翅沖天的鳳凰。
非梧桐不栖,豈腐鼠之争?
陸臨淵忽然覺得有趣,先前在浴桶中的幻聽仿佛抛到九霄雲外,再想不起一絲一毫。
滿地桐花如琉璃,他不由笑了一聲,問那個腰上挎刀的少年:“……怎麼不動手?我等了你很久。”
陸臨淵在溺死在儒宗掌門弟子這個身份之前,遇見了魏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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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街挑旗,柳斜風細。
儒宗與豐隆酒樓之間有一段距離,縱然魏危輕功上乘,趁着夜色行走跳躍在屋脊之上,也要費半個時辰。
不過遇上喬長生,剛剛下山日月山莊的小厮就準備好了馬匹馬車,魏危也不矯情,選了一匹棗紅色的馬。
馬缰松松垮垮纏在魏危手上,馬匹信步随走。喬長生坐在馬車裡,伸出手撩起車簾挂好,正好能看見魏危騎在馬上一颠一颠,份外閑适的樣子。
就這麼沉默着走了一會,外頭的魏危開口道:“你不會騎馬?”
喬長生眨了眨眼睛:“慚愧。”
喬長生:“我胎裡不足,自小身體不算好,我娘雖然疼愛我,但精力有限,小時候一不留神就容易發燒頭疼,久而久之我爹我娘就不讓我跑動,一直到我十多歲時才好些。所以諸如騎馬射箭這些事情,都不大會。”
可憐見的。
魏危眼中流露出幾分同情。
百越人自小在山野裡跑動,一個個都壯得和牛一樣。
就說北越的燕白星,自小不服氣她做百越巫祝,是魏危見他一次打一次,才生生把他打服了。
燕白星皮糙肉厚,很是耐造,這要換成喬長生,碰一下他就要掉一層油皮。
魏危微微彎下腰,左手摸了摸棗紅馬,臉卻是側過來,看向喬長生:“你這麼弱,怎麼還喝酒?”
魏危記着她初見喬長生那次,他明顯喝了不少。
喬長生:“……”
揚州的女子大多杏眼如水波盈盈,如泣如訴,青城的風氣更開放一些,但女子眼神也大多内斂,偶爾驚鴻一瞥,動人心魄。
魏危的眼睛與她們都不一樣,一雙眼睛猶如深潭幽幽。
此時俯視,凝眉深藏,黑白分明,就那麼直直地看着人,很有沖擊力。
任是無情也動人。
喬長生被這雙眼睛注視着,不由得滾了滾喉嚨,下意識移開眼睛。
“我不愛喝酒。”
喬長生靜了靜:“酒傷身,但能鎮痛。我生下來時家裡人都以為我活不下來,後來修方配藥了好多回,病根卻一直沒除。每到到雨前霜後便時常覺着不舒服,但喝酒就能好上很多。”
喬長生說起這些事情,眉眼中似含着淡淡愁色。
他一隻胳膊搭在窗戶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說:“我字長生,娘給我取這個字,也是希望我能長命百歲的意思。”
魏危問:“長生是你的字,你叫什麼?”
喬長生把胳膊收了回去:“……寶月。”
午後的太陽襯得喬長生臉龐多了幾分血色,聲音裡帶着少年的一點不自然。
“是取‘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這句。”
說完,喬長生極小聲補充了一句:“隻有我母親會這麼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