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臨淵顯然不是第一次出入孔家的府宅,剛剛帶魏危進來時,隻是與門房一個照面,就通暢無阻地拐過倒座房、垂花門、屏門進來,一直到孔成玉的書房。
書房很寬敞,被太師壁隔開,花梨木的書案長約一丈,像個定海神針一般放在裡頭,上面層層疊疊放着書籍孤本,紙硯筆墨,滿目書香。
魏危擡起眼睛。
書桌旁站着一個儒巾襕衫的少年,就是孔家如今年輕的家主,儒宗尚賢峰的峰主——孔成玉。
這人年紀瞧着和魏危差不多大,隻是體型略有些單薄,看着不苟言笑,有狷介孤高之操。
魏危能想象這人在學堂上,薄唇抿成一線,眉目微斂,訓誡學子的樣子。
孔成玉朝魏危點頭示敬後,視線卻定在魏危的霜雪刀上,抿了抿薄唇,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視線過了一會才移開,有些貪戀。
陸臨淵坐在文椅上,給魏危倒茶,一邊把茶點往她那邊推了推,一邊開口:“我聽說你近日罰了幾個學生。”
孔成玉坐下來:“你消息倒是靈通。”
陸臨淵面對魏危擡起詢問的目光笑了笑,示意不要客氣。
陸臨淵問道:“他們做了什麼?”
孔成玉淡淡:“目無尊長,口出穢語,心思不正。”
孔成玉拿起左手旁放着的一疊寫滿塗鴉的紙,上頭寫滿了污穢之語,定性差一點的看一眼就要氣血上湧。
若是被其他先生看見了,直接逐出山門都有可能。
陸臨淵陸臨淵垂下眼睫,茶盞中映出自己的一雙眼睛,輕輕歎氣道:“其實你也沒有必要管他們,這些人目光短淺,怙惡不悛,你何必費心思在他們身上?”
“他們不會在乎你留下他們繼續在儒宗學習,隻會記恨你在課堂上訓斥了他們。衆口铄金,人心浮躁,就算你是清流,也會被人雲亦雲的人潑得滿身髒水,被不明真相的愚人當做淤泥。”
孔成玉卻是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虛名?”
“青城儒宗是孔聖當年清修之地,不是閉目高坐的佛堂。我罰他們,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事情,我沒有讓他們離開儒宗,是因為他們年紀尚小。荀聖說人性本惡,或許還有教化的餘地。退一萬步講,我的懲戒就算改不了他們的本性,也能繼續在儒宗看管他們。被逐出山門是何等恥辱,他們更容易被激得走錯路。至于那些無用的聲名,我要了又有何用?”
陸臨淵坐在魏危旁邊,望着杯中淡綠的茶水。
聽到孔成玉所言,他桃花眼微眯,眸中浮現幾分孔成玉看不懂的情緒,瞬息過後,他放下茶盞,輕輕笑道:“孔先生既有割肉喂鷹之心,難道隻對我有偏見?”
“……”
孔成玉一頓,随即重重放下手中紙張,語氣中有幾分惱羞成怒的意思:“你不問問自己差點幹了什麼?”
魏危“唔”了一聲,停下進食問陸臨淵:“你幹了什麼?”
陸臨淵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我差點殺了她。”
魏危點了點頭:“哦。”
孔成玉雖然聽不見魏危與陸臨淵在講什麼,但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捏着狼毫筆僵了片刻,語氣緩了緩。
“不談這些,你早上說需要帶一個人進儒宗,是這位姑娘麼?”
陸臨淵語氣也更溫和了些:“是的。魏姑娘是我遠道而來的朋友,想借你的風,就說是孔家在外邊的朋友,在儒宗待上一段時間。”
孔成玉看了一眼“遠道而來的朋友”魏危,對方正專心緻志吃着一塊蜂蜜桂花糕。
孔成玉微微蹙眉:“儒宗上上下下幾千個人,多一個人倒是不打眼。隻是你怎麼不問你的師父?又不是收徒這種大事,添一個人而已。”
陸臨淵不答,隻是微微笑着看着她,孔成玉頓了頓,半晌說了句好吧。
孔成玉道:“你可欠我一回人情。”
孔成玉從袖中拿出一把鑰匙,插入桌下某個鎖芯裡,拿出兩塊木頭牌子。
一塊是核桃木,正面刻着“禮”字。
一塊是鐵力木,正面刻着“義”字。
“我這裡的牌子就這兩種,要多也沒有了。”
孔成玉一邊說着,一邊拿起刻刀,手已經伸向了禮牌。
陸臨淵蓦地出聲:“不要這個,拿那個鐵力木的。”
孔成玉的手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禮牌是給儒宗尋常學生的,義牌是給除了峰主之外的重要弟子的,大多隻有親傳弟子才有此等殊榮,整個儒宗的義牌也不過一百來個。
就算是陸臨淵身為掌門唯一的徒弟,也隻是一塊“義牌”而已。
孔成玉目光移向魏危片刻,沒有再問什麼,伸手拿過義牌,翻到背面。
背後最上面寫着一個儒字,再往下是“尚賢峰”三字,孔成玉拿起锉刀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危。”
魏危道:“魏國的魏,危樓的危。”
孔成玉沉吟道:“好險峻的名字。”
一旁的陸臨淵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覺着。”
孔成玉睨他一眼,手上刻刀沒有停,冷笑一聲:“你名字好到哪裡去?”
“我名居安,字臨淵。”陸臨淵支着手臂,椅上托腮,溫和笑道。
“‘君子對青天而懼,聞雷霆而不驚,履平地而恐,涉風波而不疑’,師父當年取這個名字,意為居安思危,時時如處臨淵之險之意。”
陸臨淵倒是難得解釋這麼多,孔成玉聞言也不由得看他一眼。
半晌,她開口:“如此說來,确實是一個好名字。”
陸臨淵含笑,往後靠在椅子上,掃到一旁的魏危。
隻見魏危抱臂懷劍,神色尋常。
“……”
陸臨淵敢拿她吃得精光的茶點打賭,剛剛那一段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鐵力木雖然堅硬,但再堅硬也捱不過锉刀。孔成玉垂下眼睫,安靜地雕刻木牌,書房一時間很安靜,隻有锉刀頓挫的聲響。
結束之後,孔成玉吹走木屑,細細用砂紙打磨,刷上一層桐油,放在一旁陰幹。
孔成玉拿刷子刷走桌上細碎木屑:“成了,你準備讓她住在哪裡?我這裡屋子都是現成的,若是想住這裡也不妨事。”
陸臨淵道:“我另有安排。”
孔成玉點點頭,也不問陸臨淵具體打算安排在哪,說了一句好。
從剛剛開始一直沒有說話的魏危忽然開口問道:“女子不是該住撄甯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