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危就站在門口等着,夜色涼涼沁下來,一輪明月挂上桐樹枝頭,新月清晖。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内的人微微矮下身,傳來水聲,魏危不由精神一凜,以為對方終于是要出來了。
然而那人隻是換了個動作,将自己緩緩沉入水中,連着那墨發也如綢緞一般抽走,泡在了水裡。
魏危:“啧。”
——一刻鐘過去了,沒好。
——三刻鐘過去了,沒好。
——半個時辰過去了,懷疑是不是泡暈了,考慮要不要把他從浴桶裡撈上來。
魏危從百越到中原之前就聽人說過,中原人做事總是磨磨唧唧,十句隻有兩句有用,但她不會想到居然會有人在浴桶泡半個時辰。
水仙也沒有這麼泡的,他要在裡頭開花麼?
魏危在外頭耐心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等到煙霧逐漸散去,浴桶裡的水涼得大約可以冰浴,魏危也已困得支起頭,才聽到屋中那人輕輕歎氣的聲音。
那人從水中起來,微垂羽睫不知道在想什麼,撈起一件白色裡衣,從浴桶裡出來,水淋淋滴落在地上。
剛剛沐浴完,總要花上一段時間打理自己,魏危已做好再等上半個時辰的心理準備。
但下一秒,那人便推開門,帶着滿屋子水汽,來到魏危面前。
他渾身濕透了,隻穿着一件白色裡衣,披一件青色外套,頭發也隻是胡亂擦了擦,墨水浸潤一般,正往下淋淋滴着水。
像是水裡爬出來勾人豔鬼。
“怎麼不動手?我等了你很久。”
陸臨淵這麼說着,微微地笑,墨色的眼眸仿佛含着黑夜裡的雲影。
可能是在水中泡得太久了緣故,陸臨淵的皮膚顯出幾分蒼白。
他的眼睛是漂亮桃花眼,在月下含着笑意,本應該顯得幾分風流,就算本性不是,總該有些少年郎的氣質。
但他沒有。
魏危看到陸臨淵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絕非外頭說書人所謂的“風骨鲠正的少年俠客”。
身為百越巫祝,魏危見過無數雙眼睛,天真的、嫉妒的、谄媚的、傲慢的……可她還是頭一次見陸臨淵這樣的眼睛。
——含着笑意,亮得驚人,看似平靜的眼中像是湧動着狂流,直教人堕入黑暗之中。
陸臨淵神态慵懶随意,仿佛很可惜的樣子。
“半個時辰了,你怎麼還沒有殺我。水實在太冷了,我呆不住,才出來了。”
魏危擡了擡下巴,語氣客觀:“我以為你在鍛煉身體。”
陸臨淵一愣,而後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音像是沉浸在冰涼潭水中缥缈的雲影,涼涼的,沒有什麼感情。
他笑問:“所以你不是來殺我的。”
這人好似腦子有點毛病。
這語氣,好像巴不得有人來殺他一樣!
這樣的人倘若不是穿着儒宗弟子的袍子,魏危會以為他是異教興趣使然的魔頭。
魏危覺得多說無益,就把懷中的戰帖遞給陸臨淵。
陸臨淵接過,看見上面字迹時訝然挑了挑眉頭,似乎沒料到還有人留着他兩年前寫的東西。
陸臨淵若是沒記錯,當年他下戰帖時,這位傳聞中的百越巫祝根本沒有到場。
陸臨淵合上戰帖,含笑擡眼:“所以你是……”
魏危的手搭在刀柄上,微微颔首示意:“百越巫祝,魏危。”
陸臨淵肩膀微微放松,靠着牆壁懶懶說:“久仰,失敬。”
報出家門之前,魏危以為身為儒宗弟子的陸臨淵,聽到“百越”這個兩個字,就該暴起殺人了。
陸臨淵:“所以巫祝大人千裡迢迢從百越到青城,又不吝深夜到訪儒宗坐忘峰……”
魏危理所當然:“是來找你切磋的,帖子都給你了。”
陸臨淵聞言瞧了一眼天色,頓了頓,微微無奈地看着她。
魏危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兩年前你給我戰帖時,我正好準備閉關,況且我不喜歡儒修,就沒去。”
江湖上有關百越妖女當年沒有應戰的傳聞頗多,除去那些太過荒謬的,普遍都覺得是因為當時的陸臨淵還沒有名氣。
陸臨淵之前一直在青城,從未參與過江湖事,直到這一場才聲名鵲起。
至于百越妖女的名聲在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被當時一個無名小卒約戰,不去也是理所應當。
魏危說得直白坦蕩,一時陸臨淵也有些無言。
陸臨淵看着魏危那張臉,好片刻才輕聲問:“巫祝大人多少歲?”
魏危點了點刀柄:“十九。怎麼,覺得我太年輕?百越四大部落的巫鹹都是我的手下敗将。”
陸臨淵笑了笑:“不是。百越首領巫祝成名已近二十年,我當年下戰帖時,沒想過會是一位十幾歲的女子。”
魏危颔首:“上一任百越巫祝是我母親,你下帖子時,我已繼位一年。”
陸臨淵當年并不知道百越巫祝叫什麼,所以隻在帖子裡寫約戰百越巫祝。
陸臨淵手指微微碰了碰眉心,頭一回感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