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息有瞬間地怔愣,她摸了把臉頰,取下那塊紅粉色的血塊。
“怎麼會……”
這種程度……
耳邊隻聽得男人一道沉悶的低哼聲,沈盈息側臉看去,蔣事珖的身子劇烈晃了晃,但最終還是被主人強行穩住了。
那受了傷的半邊臉正好對着沈盈息,借着月色,她看見那半邊臉上血口猙獰、鮮血淋漓、簡直是可怖。
光看着就令人發顫的恐怖傷情,不敢想象落到身上有多痛。
可蔣事珖穩住身形後,垂着頭低喘了一聲,而後沉默地擡起眼,一臉無動于衷的冰冷。
“真有種啊,蔣大人。”季謹詭笑一聲,拖着血的金鞭曳在稻草上,滴滴拉拉的血很快浸黑了鞭下的草杆,鞭身上細碎如齧齒的倒鈎隐隐泛着暗光。
倒鈎的反光落入眼中,沈盈息居然才發現金鞭上的巧設。
所以濺到她臉上的,真是碎肉……
她順着金鞭向上移動視線,清晰地看見少年見血後興奮過度而放大的瞳孔。
季謹琥珀般的淺色瞳孔遮不住他眼底的陰狠毒辣,甚而更為彰顯。
月光似乎都被這狠厲的一鞭驚得僵硬住了,月色愈發凄白,像白绫般飄進了地牢。
越來越多的月光,越發凄狂,幾近要把這間牢房徹底照亮。
蔣事珖血肉外翻的鞭傷在這光明之中再無處遁形,縱橫豁開的血口宛若一條蠕動的肉蟲般趴在他冰寒的臉上。
沈盈息的目光觸及蔣事珖的表情,兀然像從血泊裡醒了過來,她急聲道:“你瘋了,你怎麼不告訴我這鞭子這麼厲害?!”
她若早知曉,哪還征他的意見,早召鬼來将季謹糊弄走了。
或者,她就靠着他肩,那鞭子的威力便能被她卸下七八分,也不至于讓他一人生生承下全部。
……就算不通曉醫理,但見蔣事珖臉上那道連肉都被抽走的鞭傷,沈盈息也知道蔣大人被破相了。
“……”
沈盈息等到了蔣事珖的一聲歎息。
蔣廷尉聽完少女的斥責,冰冷的表情微頓,眸底緊接着露出了一絲無奈。
借着寬袖,他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慢慢地劃了兩個字:“無礙。”
沈盈息抿唇。
無礙?
她又不瞎。
她立時站了起來,眼神一動,守在牢門口的厲鬼便膽怯地飄了過來。
“斷他——”沈盈息瞥向季謹,厲鬼跟着看過去,少女紅唇微動,吐出冰冷的幾個字:“雙手。”
厲鬼立時得令,也不再懼季謹身上滔天的煞氣,尖利地發出一聲鬼哭後,鬼身瞬時間擰成鐮刀的模樣,尖嘯着朝少年執鞭的雙手俯沖了下去。
“嘶——”
季謹面容一僵,他正欲執鞭往蔣事珖另一側臉甩去,剛剛擡手,手腕處忽然鑽出一陣尖銳疼痛。
他的腕口仿若突然間撲上了一隻隐形的惡獸,巨大的獸齒狠狠撕咬着他的手腕,将他扯筋斷骨,還貪嚼着他的血肉。
猝不及防的劇痛,讓少年的面色猛地蒼白如紙。
但他依舊緊緊控制着手中的金鞭,手指用力到指骨青白,手背上青筋蔓延。
冷汗從額間滴落,和稻草上的污血融為一體。
季謹欲擡手查看,可手卻沉重得不聽使喚,死了一般垂在腿側,金鞭徹底放不開來了,被僵死的手指死死扣在掌心裡。
“……嗯……”少年喉嚨裡發出模糊的痛吟,他及時用齒咬住下唇,狠狠咽下了不堪忍受的疼意。
沈盈息在一旁将一切納入眼底,她并不為季謹的慘白痛苦而心軟,反而露出一絲冷笑。
“哼,惡人自有惡人磨。”她俯下身,撫了撫蔣事珖另半邊完好無損的臉頰,“蔣大人,你看,我到底是替你教訓回來了,怎樣,我給你找回場子了。”
蔣事珖也發覺了季謹的異樣,待少女的話音一落,他就反應過來這一切是她的本領。
可惜的是他這次看不見鬼魂,所以并不知曉她是如何運作的。
但總之,她是為他“找回場子”的。
蔣大人眸色深了深,望着少女的面龐,忽地從眼底裡泛出一絲笑意。
他對她眨了下眼:多謝。
他似乎明白她對自己的了解。
事實正是如此,這凡間凡人千千萬,沈盈息每每下凡卻都會遇上一個如蔣事珖般的剛正之人。
多接觸了幾回,他這種人算是沈盈息在人間最熟悉的凡人了。
她當然明白他眼神中的未竟之意。
從她個人看來,他們算老交情了。
——“客氣什麼,你畢竟是我哥的朋友。”
少女收回手,眼神在他凄慘的傷口處停了下,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蔣大人,你剛才要是不拒絕我倚着你,我還能給你分點鞭子,說不準你也不會破相了。”
“現在好了,這傷眼看是治不好了,你蔣廷尉日後可要成了個醜人了。”
她定然不常關心旁人,所以才會在想關心别人時還露出嫌棄的表情。
欲蓋彌彰的表情。
地牢裡突兀地響起男人低沉的笑聲。
不止沈盈息怔了下,連一旁疼得意識模糊的季謹,都下意識為這笑聲而腦空白了一瞬。
意識到這笑聲出自何人後,季謹從汗濕的額發後擡起一對陰沉的長眼,他定定地盯着蔣事珖幾眼,而後壓着眼睫,兀地哼笑一聲:“蔣大人,我明日再來看望你。”
少年口吻頗具嚣張惡毒:“屆時,我希望你依然笑得……這樣開心。”
說罷,少年直起疼得快直不起來的腰,大跨步走出了牢房。
鮮豔的紅衣裳離開皎潔月色,落入外間的暗廊裡,更像披了件血衣般生怖。
沈盈息便看着季謹維持驕矜面孔走了出去。
目送他背影消失,沈盈息蹲了下去,拾起稻草裡的藥瓶,借着還沒消失的月光給蔣事珖上藥。
“你剛才笑什麼?”她邊往那血口裡撒着藥面,邊道。
蔣事珖垂眸,視線落在她專注的臉上,卻不語。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看仇敵吃癟,很暢快罷?”
蔣事珖勾起薄唇,一下帶動了側臉上的鞭傷,鮮血重新淌了下來,他卻無所察覺般,隻看着少女,低聲道:“沈家主,你那日所說要與我共生的姑娘,姓甚名誰?蔣某出去,欲與重謝。”
“呃……”沈盈息手指頓了下,她擡起眼,面露尴尬,“你非得知道嗎?”
男人深邃眉眼緊盯着她,颔首道:“還望告知。”
沈盈息難以回答,她能說她還沒編好嗎?
臨時編的話,就憑蔣廷尉敏銳的覺察力,難保他不會戳破她的謊言。
還是少說明智。
沈盈息胡亂别過臉,糊弄地說了句:“等你出去就知道了。”
但蔣事珖并不打算就此放過她,他凝着她的臉,薄唇緊抿,“那蔣某可以猜測,此人便在眼前嗎?”
眼前?
沈盈息愕然,“你、你不會以為我就是那個……”
面容嚴肅的男人按了按手指,望緊少女,“在下可以——如此以為嗎?”
沈盈息隻呆了一秒,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笑着說道:“蔣廷尉這是怎麼了,你斷案如神的本事呢?我是不是那個姑娘,你分辨下我喜不喜歡你不就得了?”
蔣事珖喉嚨兀然幹澀,他垂下眸,頓了頓,啞聲道:“那麼,你是嗎?”
……
沉默。
沈盈息沉默中夾雜着疑惑,她伸出手,貼了貼蔣事珖的額頭,涼的,沒因傷重而感染發熱。
所以,不是燒得沒了分辨是非的能力。
果然還是傷太重了吧。
“蔣事珖,你是疼糊塗了嗎?我當然不喜歡你啊,你怎麼想的,真糊塗了一樣。”
收緊的手指倏地失力松開,蔣事珖抿緊唇角,黑睫緊緊地壓着下眼睑。
那廂沈盈息還笑着:“欸,蔣大人你怎麼了,怎麼又冷冰冰的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剛才為什麼……”
“哦喲喲,好一副郎情妾意、心心相系的感人畫面喲~”
熟悉的、惹人厭煩的男聲突然響起。
沈盈息擡眸,看見道士抱着拂塵,松松垮垮地倚在牢門口,眯起狐狸眼不懷好意地奸笑着。
那賤表情,看得讓人拳頭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