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走吧……”
沈盈息抿唇。
她原以為在院中,那個擁抱已經說明了很多,她和上官慜之既是兩心相悅,緣何在一起就這樣困難。
她确信上官慜之也喜歡她。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總能表達出很多。
恰如此刻,他求她離開,眼中的光湮滅浮沉,分明是想要她留下卻又不敢。
隻是他的脊梁骨被皇權和家族踩碎了,他做不到堂堂正正地對她告白。
他做不到的話……沈盈息淺淺地長歎一口氣,救人簡單,救一個人的心真累。
面對沉郁陰暗的上官慜之,她若是個普通的凡人少女,怕早被他陰暗粘稠的情緒蠶食殆盡,跟着他滑入自厭的深淵了。
可惜,她修的無情道。
難以共情他人。
“上官慜之,”沈盈息放柔了聲音,走上前去,握住少年掐得血肉模糊的手,他要逃,她反手更深地拽住了他,“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你瞧,這個,”沈盈息踮起腳仰頭,輕輕地含住少年柔軟冰涼的唇瓣幾秒,松開後,她垂下眼,望着少年濕潤的紅唇,低聲道:“這隻有夫妻才能做,我們這樣做了幾次?”
上官慜之顫抖地放低眼睫,顫聲道:“五次。”
“乖,”少女又淺淺地從他唇上抿過,而後撫着他的下颚,道:“相濡以沫,就是夫妻。”
而後,沈盈息将少年的眼睛擡起看着她的,對視之間,少年清楚地看見了她滿眼愛憐和心疼。
那讓他也心疼,那讓他也愛憐。
上官慜之被她這樣看着,忽而不可抑制地顫起全身。
這樣幾近崩潰的模樣和他被綁上刑場,三十二位至親的血肉落到眼皮上的情景一緻。
可他此時更難堪,他頂着心愛姑娘的視線,他感到自己重新有了自尊。
沈盈息摟住少年勁瘦的腰身,柔軟溫熱的手掌一下下拍着他顫抖不已的、恐懼又掙紮的身體,她輕而又輕地道:“沒關系慜之,一切都過去了。我喜歡你,你榮耀時我喜歡,你落魄時我亦喜歡,别怕,别怕……”
在輕柔的撫慰聲中,上官慜之恍惚間像回到了兒時的家中。
他的爹娘伉俪情深,他的叔伯嬸娘溫柔可親。
他們上官家是三朝貴族,權勢滔天卻從無一般權貴家的深宅陰私,他們家裡人人相親相愛、守望相助。
作為上官家唯一的世子,他是幸福的中心。
他是所有人的驕傲和喜歡,他上官慜之生來擁有一切。
叔父舉兵犯上,父親背叛告密,君主下令淩遲全家。
視為親父的叔父刑場之上,罵他是家族恥辱,是天底下的第一蠢貨。
真正的親父刑場那日,也哭嚎着說:“蠢物阿慜啊,蠢貨,為父若不是為了你,也不至于落到此田地啊……”
從小教導要忠誠的君父親自下令,壓他上刑場,在每一位至親的面前,看着他們被一柄薄薄的小刃割下片片鮮肉。
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三十個、第三十一個、第三十二個。
叔父、父親、母親、嬸娘……
刮骨刀、刺耳聲。
鮮腥的血淋上臉,凄厲的叫湧入耳廓。
上官慜之後來看見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一具具血肉脫落的活屍。
他不明白,他是怎麼成為了所有人的仇人的。
他什麼都沒做,一息之間,卻失去了親人和親情,失去了地位和榮譽,失去了所有交往和友善。
“别怕、别怕……”
少女輕柔溫軟的安慰,如一劑清心藥般洗滌去了眼前的血腥黑暗。
少年大夢初醒,感受到懷中的溫熱鮮活,深深地将臉埋入少女頸間,冰涼的淚水很快淌濕了少女的衣領。
沈盈息感受到一陣難以呼吸,上官慜之抱她抱得太緊了,他背上傷口沁出的血和快浸濕衣衫了卻也不管不顧,隻一味抱着她。
“慜之,一切過去了。”
少年先是安靜地哭着,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安撫下,卻終忍不住輕聲地哭了出來。
沈盈息忽而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腰,“乖慜之,你哭得好像一隻被踢的落水狗。”
上官慜之哭得更為放肆,更甚而哭着就胡亂親了她一口。
沈盈息明白這人現在脆弱又缺乏安全感,便任他回親。
他是在作亂和探索,初時動作有些用力和粗魯,可漸漸熟練之後,又甚是溫柔起來,他舔了舔落到她唇角的淚水,捧起她的臉,額頭抵着她的,嗓音悶悶地帶着哭音:“你怎麼這麼喜歡我,你怎麼能這麼喜歡我?”
沈盈息笑了笑,“我們差不多浪費了一整天,隻是在問為什麼。”
她拉起他的手貼上心口,“每次見到你,心都會跳得很快,你如果不相信我說的,那麼請相信你感受到的。”
少年白得半透明的臉泛起一絲紅暈,他的心也鼓跳如雷,比掌心所感受到的心跳還要劇烈失控。
“好了,我相信了!”
他遽然收回手,忽地又頓了頓,盯着少女道:“沈息,我想活。”
沈盈息愣了下,她握住上官慜之的手,“那真是再好不過,你不是因為紀大夫才……”
上官慜之抿唇,“我那是為死而活。”
“那現在呢?”
“為你而活。”
其實怎麼愛一個人,沈盈息也不懂。
隻是在看見上官慜之原先由頹敗陰暗、滿口謊話的少年,變成現在能直視她的眼睛,承諾為她而活的正常人。
她怔然片刻,繼而笑了。
果然,愛人像練劍,隻要堅持,其實不難。
而因她的堅持,上官慜之這般死志堅決的人也能面對恐懼、重塑自尊,沈盈息撫了撫少年柔嫩的臉頰,眼神溫和。
“行了,我們去逛夜市吧。”
少年挽起少女的手,輕聲:“聽你的。”
“咦,隻不過我還是想問,你在藥鋪裡分明也主動抱住了我,為何出來不多久又……?”
上官慜之抿唇,但不再遮掩,“我第一次對旁人說他們。”
沈盈息了然。
像上官慜之這樣慘烈的過去,一旦主動談及便是他交心的開始。
雖然過程有些不愉快,但結果總歸是好的,沈盈息握緊少年的手,“做得好,夫妻之間本就該坦誠相待。經曆此事,你的心結也會慢慢解開的。”
上官慜之忍不住低眉,專注地望着少女堅信的面孔,“嗯,隻要你在,我就能活。”
沈盈息忽而打了個寒噤,上官慜之這話聽着很好聽,但似乎……太言重了。
她是注定成為他亡妻的人物,沈盈息欲蓋彌彰,用力點頭,“嗯,隻要我們夫妻同心。”
不,隻要她在。
少年卻沒多說,他隻專誠地望着沈盈息。
她在他落魄低賤時愛他,他會報答她,用他的自尊和生命。
她是他自尊和生命的根系,她在,他就活。
“……我們還是先去購置婚服吧。”
上官慜之尾指勾纏住少女的無名指,輕聲:“好,聽你的。”
是夜,一夜紅燭,光影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