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蠱計劃,是四海十洲境内一樁不公開的隐晦。
裴老太君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原本要被送入無患塔的,是沈北歌姐姐,沈北歌無意中知曉此事,暗中替了她姐姐的位置,試驗一事敗露後,我出手保下沈北歌的命。”
“但……也僅限于保住性命,‘夢回’毒幾乎無解,沈北歌完全陷入沉睡,身體與道骨生長一應停滞。她姐姐離開沈家,百餘年後,帶回可解百毒的并蒂長生花。”
祈清和默默估算時間,原來如此,在長生花的治愈下,沈北歌近幾百年才将将蘇醒,但卻又被沈家觊觎,剜骨斷經,最終走火入魔。
想了想,她又提出一個疑問:“活人蠱試驗,因何停止?”
裴老太君身體晃動一下,眉頭緊鎖道。
“仙盟順藤摸瓜查出此案,可當時四大世家隻手遮天,蠱場連同心魔被被永久封印于無患塔地下,為抹消過往,裴家一直派人駐守無患塔。”
“幸存者十不存一,所有涉事人員在餘後幾年皆被封口,我被裴家追殺,為保沈北歌平安,在離開前,我封存了她對此事的記憶。”
祈清和餘光瞥了一眼仍舊淚眼婆娑的沈北歌。
看來,裴老太君解開了這份記憶。
她正色,最後問道:“……那,心魔又因何掙脫封印?”
一如最開始回答祈清和“報應分明”那般,這個問題,裴老太君最終也隻回答了四個字。
“貪得無厭。”
祈清和終于厘清一切始末。
現如今,四大世家勢力已然式微,為恢複地位名望,世家們想暗中重啟活人蠱試驗,卻不料心魔失控,出逃無患塔,禍殃辛夷塢,緻使屍魅當道。
蒼茫天際滾過一道隐隐雷聲。
魑魅尖叫呼嘯四起,嗡鳴作響,祈清和心頭一凜,瞥頭望向窗棂,隻見烏雲覆陽,陰沉天色宛若被墨洇染浸透,如浪般翻滾咆哮。
有人從房中走出來好奇張望探看,又一道雷聲滾過,地面若隐若現震蕩金光,随即劇烈震動。
“消魂陣要啟動了!”沈北歌忍不住尖叫。
一旦天雷落下,城中百姓或有傷亡,但上千心魔殘念也會頃刻化為虛無,在不甘與怨怼中含着恨意煙消雲散,一切到此為止,辛夷塢亦能逐步恢複它原本的模樣。
聽起來是個好結局。
祈清和沉默不語。
可是,那些曾經身死無患塔的無辜者,或許不該有這樣的一個結局。
她想起身往門外走,指尖卻挨到一處冷硬,目光回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柄修長溫潤的木劍。
應知離微微歪頭,目光坦然:“我覺得你或許需要,所以我,刻了一個。”
劍身薄如流矢,刻着略微生澀僵硬的菩提紋路,祈清和怔了一下,随後接過長劍,唇畔浮出一彎清淺笑意,溫柔好看。
“多謝。”
城中起了風,呼呼獵獵,卷着枯木倒成一片,是緘默了良久的哭聲,撲面而來。
祈清和迎着風往無患塔走,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她。
“小七醫生——”
她終于明白這是誰在哭。
這是被遺留在七百餘年前的絕望。
雨落下來,急促,滂沱。
長街上的蒼靈道觀成為最後的庇護所,所有人擠在神像下,臉色煞白,無助又驚恐,隻能幹看着無止無休的落雷将天地砸的宛如白晝,一片狼藉。
地面很快積了水,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祈清和在傾河倒灌的雨裡看見朱牆塔下站着一個人,蒼衣肅穆,氣定神閑。
裴信。
他緩緩睜開眼,漆黑的雙眸裡隻有空洞,不見一絲光亮,額間處,一抹烏黑懸針紋突兀明顯。
祈清和這才看清了,那是一小團,濃稠如墨的黑霧缭繞。
俨然是心魔已生的模樣。
初見時,那心魔僞裝收斂地很好,她沒能認出來。
“小七醫生,您何苦來此。”
裴信的聲音無奈又苦澀,混在雨裡,聽不分明。
地面金光再度震蕩,天地都跟着顫了一瞬,裴信周圍黑霧缭繞,宛如燃燒的黑灰,他擡手,數十具青白屍體搖搖晃晃從雨裡蹒跚着出現,攔住祈清和的去路。
祈清和手拈劍訣,有條不紊揮開攔路死屍,漸漸地,諸多烏黑扁圓團子似的心魔出現在空氣裡,有些落在地上,惹了一身泥濘,一蹦一跳咿咿呀呀向她滾來。
它們周身死氣暴起,化為數道不可見不可觸的黑色,步步逼退,讓祈清和一時半會兒進退兩難。
祈清和歎口氣,指尖劍法不停,同時于袖中滑出數張朱砂符箓,拈訣燃符。
“我不明白。”
“明明你們都那麼怕死,那麼渴望活下去。”
她擡眼望向陰暗渾濁的蒼穹。
“為什麼還要引來天雷,玉石同焚。”
所有的心魔齊齊停駐,“裴信”忽然笑起來,他身體逐漸蔓延上諸道裂痕,咔嚓一聲寸寸開裂,化作齑粉,周身黑霧勉強化作一個模糊的,看不清的人形。
很早以前,真正的“裴信”便死去了,心魔們侵占了這具屍體,将他造為屍魅。
“小七醫生。”
嘶啞刺耳,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近千道心魔借“裴信”一齊發出聲音。
“我們自己都不清楚我們執念是什麼。”
“我們犯下的殺孽太重太多,早已無可轉圜。”
“黑影”平靜地訴說着一切,其餘心魔停止攻擊,團成團滾向他身邊。
它們因世家再動貪念而從無患塔的封印中出逃,卻神志盡失,活人蠱計劃裡無窮無盡的锉磨,讓他們隻知殺戮,它們難以抑制的傷人,滅城。
心魔們無計可施,憑借殘存的理智開始于城中繪制消魂陣,為劈散上千心魔,所布的消魂陣幾乎囊括整個辛夷塢,它們斷斷續續用了數十年的時間,終于繪好陣法。
隆隆雷聲再度落下,天際黑雲仿佛層層漩渦盤桓,開始凝結成一道将落欲落的紫黑金蛇,所有心魔抱團緊緊圍在一起,等待一場必然來臨的死亡。
萬籁俱寂。
祈清和伫立在風雨裡,淵清玉絜,良久,輕輕地,歎口氣。
“你知道當大夫最怕的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