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裡橫來法持的一雙冷眼,仿佛嘲笑她的不識時務。應憐忍氣吞聲,掐着手心低頭站了。
度塵的心也緊了起來,想往她那處瞥,又怕被人瞧出來。
她強笑道:“師叔,這呆鵝平日裡最怕我,她必不敢的。就那麼顆珠子,燈下影裡,度遠瞧不真切,才錯辨了大小!”
話音剛落,忽聽翻箱的人叫道:“找着了——”
度塵一口氣沒落下來,好懸沒昏過去,激得淚差點沒出來。
折騰了半夜,才得的這麼個寶貝,真就還沒焐熱……
那身強力壯的女僧捧着顆珠子,瑩閃閃、亮潤潤,舉至法持跟前。
“師叔,我沒騙您吧,我說什麼來着……”度遠長出一口氣,臉色都紅潤了三分。
幾雙眼睛齊齊盯過來,那珠子就躺在人手心裡,瞧得分明。度遠一下卡了殼。
“這也是寶貝?”一個沙彌尼不屑,“還沒豆子大,這樣的,我那裡有一斛!”
再看應憐,臉紅得将将要燒起來,襯着那粉和胭脂,真腮映霞彩,如芙蓉承露,教人一時移不開眼去。
度塵三魂七魄一霎時又歸了位,好半晌回轉心神,不走心地罵開了,“教你偷我的東西——”
說罷半真半假地奪回了珠子。
鬧了一通,法持被鬧了個沒臉,最後也沒搜出像樣的物事來,隻得狠狠剜了眼面色發白的度遠,又向度塵賠了幾句不是,帶着人呼啦啦走了。
這一場,猶如蝗蟲過境,剩了度塵與應憐兩個,苦哈哈地幹瞪眼,俱是冷汗已浸透了背。
終于鬧定,應憐回魂一般,豁地跳起來,三兩步沖到院裡,四下張望,确定無人窺聽了,又緊鎖了門,這才長舒一口氣,“吓死我了……”
她抹了把臉,卻抹了一手的脂粉,不由得笑了起來。
度塵見她一臉夯貨樣兒,本想教她别笑,一出聲,自個兒卻也咧開了嘴。兩雙眼對着瞧,劫後餘生,樂得眼角沁出了淚。
她把應憐拉過來,壓低聲音問:“你藏的?在哪呢,怎藏得這麼實?”
應憐但笑不語,指了指自己做成一個團兒的同心髻。
度塵眼都瞪圓了去。
“我想着我那身契藏在箱奁裡都會丢,她們必然時時來查的。且度遠瞧見那珠子,未必不會漏口風。我覺着不安穩,一時又想不出哪裡能藏,便塞頭發裡了。”應憐抿着嘴笑,“為這一顆珠子,你好懸把命丢了,再要被拿走,不得真鬧出命來。”
“你、你實在……”度遠不知該怎麼說,反複提及幾次,潰不成句,最終一笑,爽利起來,“果然還是有頭發比沒頭發好。”
不知她是否意有所指,應憐望着她,隻在心裡又添了一句。
——隻當是我替先父贖罪了。
待了一會,看着滿處狼藉、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錦繡羅衫,應憐歎了口氣,起身打算去收拾衣物。
度塵卻恍如驚夢,先她一步到了床邊,眸子裡燃着不知什麼樣的火,咬了牙,半晌看向應憐,“我說話算話。你不是要逃麼?”
應憐懵懵的,“嗯……?”
“你今日幫我躲過一劫,難保下次還能蒙過去,再在這兒待着,珠子遲早要落入她手。不若幹脆了斷,我也不做那勞什子尼姑了,咱們一處逃!”度塵低頭開始挑揀寺绫,“左右這一顆珠子,盡夠往後吃用;我那還有兩件珠玉衫,怎麼也能折個一二百貫。出寺的路我都熟識,咱們今夜就逃!”
她如此決絕,教應憐倒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知話從何起,“可、可難保今夜那李大官人……”
“他不來的,他家妻妾如河東獅,我偷偷在他頸上留了印子!”度塵将一件寺绫衫子握成一把,間隙擡頭應答。
這麼說,她是一早已算計好了的。應憐抿抿嘴,隻是又不知該怎樣提,“那……去哪兒呢?你爹他、他把你……”
度塵手頭活計一頓,截住她話頭,定定地盯着她,“他把我送來出家,他并不知這寺裡是怎樣腌臜勾當。我自是要回家。”
應憐不說話。
“莫傻站着瞎想,來幫我系索!”度塵又催她,塞了幾件長的襦裙在她手裡,拿自己那把寺绫做樣子,“像我這樣,打絡子……打絡子你會不會?”
“我……”應憐本想說不會,硬着頭皮跟她一起絡,不明所以,“絡完了還能穿麼?”
“這你就外行了。”度塵微微一笑,又續了一件衫子,與方才那件頭尾相連起來,“咱們這寺绫,看着輕薄,實則最是柔韌,再不濟,三四件索成一根,怎麼也夠咱們攀出牆去。”
應憐恍然,眸子裡綻出幾點清光,心頭微熱,便笑:“就像你,就像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