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弄明白了一件事:從落入青玉閣的第一天開始,在世人眼裡,她已就沒了清白。
哪怕事實上她什麼也沒做。
連帶着失了“清白”,她也就被萬夫所指,成了世上德行最敗壞、品格最下.賤的那一批人。她從此會被打上“放蕩”的烙印,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甚至即便在青玉閣那日,她撞柱而死,那也是帶着天底下最肮髒的名聲去死,再多的血也洗不淨這種髒污。
就在最後一絲天光失滅的刹那,她些微明白了娘親為何幹脆利落地選擇去死。
昏昏黑黑的輪廓裡,度塵均勻的呼吸無知無覺地傳來。
人與人如此迥異,她娘僅因不能忍受“清白”有損半分而直截了當地自盡;度塵卻心甘情願放棄名聲,活得如魚得水。
那她呢?
應憐扪心自問。原來她竟一直懷着母親死前的屈辱,又像度塵一樣苟且地活。
世上有如此擰巴的人麼?
她又坐到了半夜,直到腿腳、腰身都開始酸痛,這才恍然。
“我的命,是宗契師父九百兩換來的。”她嗓音已沙啞,刮擦着連自己的耳朵都覺得難受,但就這麼說與她自己聽,“我不能死。我想活,他也想讓我活。”
她起身,就着黑,摸了塊巾子抹臉,接着合衣躺下,又亂糟糟地想了一會心事,設想出了最不堪的那個打算。
一時的屈辱,總不至一輩子都得受。她還能逃,那範碧雲不就逃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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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憐本以為經此一事,法持必要對她诟罵苛責,沒成想轉過一夜,再見着法持時,那老虔婆的面上竟盈了些喜色。
“阿彌陀佛,山下守軍撤了。”她甫一進院,身後還跟着幾個小一輩的沙彌尼,俱是喜氣洋洋的,“我已教人送信遞去幾個大官人家。度塵,你也拾掇拾掇,備下今夜的侍奉。”
也不知度塵是真心假意,總之親親熱熱地答應下了。
法持又道:“教柳惜也跟着,一處伺候。”
應憐在檐下,正聽着這麼一句,一打眼,見度塵正涼涼地瞧着她。兩人目光碰個正着,度塵勾了勾紅潤潤的唇。
“師叔,教度遠去吧,李大官人不好強拗的這一口,又愛挑眼,難伺候呢。”度塵眉眼向應憐處掃了一圈,笑道,“好一尊大财神,若讓不開眼的給氣跑了,您虧不虧?”
衆人嬉笑起來。
法持點點頭,“依你。但隻讓她在暗室窺一窺,學學你們的道行。”
回到屋裡,度塵果真開始挑挑揀揀,備今夜穿的衣裙。
應憐默不作聲,在旁看着。
度塵一邊試衣,半側着身形,也不顧忌在她跟前遮羞,将衣裳穿了褪、褪了穿,怎麼試都覺着不大滿意。
她依舊将東院一寸一寸精織細染的寺绫疊穿了幾層。寺绫輕薄,一連數層壓疊,竟還隐約透出她胸口的小痣,更顯一段風流窈窕。
“朱砂太深了,與石青靠不到一處。”應憐忽而開口。
度塵望進鏡中,撫着領抹的手頓了片刻,瞧着身後的人,“怎麼,想通了?有心投靠我?”
“多謝你替我推拒。”應憐抿了抿嘴。她并不是不識好歹。
度塵卻慣常翻了個白眼,輕飄飄地,“你怎知我是為你好,我是怕大官人被你這張臉勾去呢。”
菱花鏡中,兩張美人清面。度塵卻分明覺得,比起應憐,她仿佛又黑了一點、鼻子塌了一點、脖子短了一點。
她沒學過幾行詩書,隻曾聽某個盡喜酸腐詩文的恩客吟過兩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常覺自己便深合其意。如今看來,卻竟又配不上這人,因她即便不笑時,也有三分芙蓉杏花面,一雙曉霧輕岚眸,實在比那知了蛾子要順眼得多。
應憐并不說話,俯身去挑那幾層寺绫。孔雀綠壓底,其上豆青、蜜合、乳白,轉而漸紅,從藕合一路再到胭脂,層層漸染,襯得竟如春山朝霞一般。
她将那幾件按序遞來,度塵不接,隻細細打量她,半晌忽地一笑,“昨日那個應憐,已死了麼?”
應憐低着頭,不去看她脫得赤條條地又折騰換衣裳,卻問:“你呢,是生是死?”
度塵一怔,微微冷了臉,将内裡淺白的雲月菊花紋抹胸系好,“我活得自在得很!”
“那你為何在那兩件褙子上滿綴珠玉?”應憐道,“我從未見過有人把五六枚帔墜縫在衣上,牢得扯都扯不下來。”
度塵一張未描畫的面孔又紅又白,一巴掌拍在鏡奁上,震得脂粉香露顫了三顫,“不許瞎說!”
不許瞎說。
應憐在心裡替她戳破。想逃的人,何止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