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呢?”
“走了。”她舒了口氣,給自己倒了碗綠豆水。
李員外便挨過來,手往前伸着,“錢呢?”
周娘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取了個一尺見長的半舊木匣,拍在他手裡。
“喏,辛苦了十來日,我前前後後地伺候着,終是不負苦心。”她咂着甜蜜蜜的飲子滋味,很是自得,因而更嫌起他來,“你枯守個藥鋪子等開張,一年半載也不如我一朝錢來得快!”
李員外打開木匣,抄起裡頭一沓三貫一張的會子,眉開眼笑地數了三遍,“七十二貫。我得快去榷貨務兌成銀子,免得過幾日又賤了。”
他說着,急急匆匆地整了衣裝,又被他婦人拉住,悄聲問:“你那些藥,果真不要緊?”
“有什麼要緊的!”他不大耐煩,“磨成了粉,誰看得出來黴了還是潮了?那些個流民連賤口都不如,配吃得起好藥麼?就這我還不想給呢!”
說着掰開她的手,仍把匣子鎖好,貼身藏着,志得意滿地去了。
·
話分兩頭,說到宗契。
他回到客店,收拾衣物細軟,還剩半日殘照,原本盤算着歇過一夜,翌日天亮就出城離開。
安頓完應憐,本以為一件心事已去,落得一身輕松;宗契卻發現,滿不是這麼一回事。
至晚,他心心念念想的還是應憐,不知她在寺裡可住得慣。他素知無論在家或出家,人多口雜的地界,慣來欺生,她又瘦得像根竿兒,推一推就倒,又不會做繡活,還不定被人怎麼擠兌。
想到這些,他心裡就不踏實。隻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物件能挂在身上,日日在眼皮子底下照看着。
思來想去,宗契琢磨,就這麼一走了之不成。他總還得再照拂一二。
蓮台寺是女僧的修行所,不是他能駐留的地界,既然人不能至,那便留些錢财與她。
“是了!”有錢好傍身,他怎麼沒想到這一截,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總得再貼補她一些。”
計議已定,卻又發起愁來:他若是有錢,至于典了那沉香木念珠去?
思想了一夜,仍沒個計策。明日晨起,穿衣盥洗乃至叫下飲食,也還在想,連吃的什麼都渾噩不曉得滋味。
客店裡忙忙碌碌迎來送往,出了客店,坊市間熙熙鬧鬧、唱賣不絕,道旁販漿賣水的、橋頭雜作羅齋的,各自有一份自家的營生;待蕩到市頭茶坊,有行老瞧中了他這一把子力氣,薦去做個人力腳夫,一問價錢,從白至黑也不過一二百文一日。
算将來,哪怕不吃不喝,想留個一二十萬錢與應憐,也要個兩年半。
就這麼晃蕩了大半日,正要空手而歸,拐過一道偏巷,忽被人一把拉住,往巷内僻靜的柴垛子後扯。
宗契身比心快,反手一個鹞鷹啄食,下盤一橫一旋,已叼住那人腕子,肘壓上了脖頸。
那人被制在牆上,漲紫了臉,“哎喲喲”叫饒了起來。
他定睛一看,卻是個在此地曾打過一次照面的,細長眉、吊梢眼,從頭至腳都透着那麼一股子油裡油滑的脂粉氣,叫趙……什麼來着?
“師父!是我、是我,趙芳庭!”那人道。
宗契便撤了步勢,不想又被他拉來一步,離了行人耳目,“你作甚?”
趙芳庭殷勤地笑,“我知師父正打聽差事,故此特來獻個美差與您!”
“怪道我說怎麼有人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原來是你。”他微蹙着眉,略略打量了他一眼,“你能有什麼美差?又劫銀铤?”
此人油嘴滑舌,更兼身份暧昧不明,打頭一回碰面,便道相中了他在青玉閣耍出的一身好本事,說要與他謀一樁“一勞永逸”的本錢。結果一打聽,卻是劫縣庫正往兩浙西路上貢的稅銀。
“哪裡!”趙芳庭先表忠心,“師父明誡我一回了,敢劫銀铤,便把我腦袋挑城門口。我哪敢啊!這回是别的。”
“怎麼别的?”他立住了镔鐵棍。
趙芳庭微微一笑,面上顯出幾分狡黠來。
“公用錢。”他道,“本是國庫撥出給縣裡做宴飨使役,贻養賢才之用,如今卻被贓官拿來做賄賂的資财,你說該不該取?”
“你怎知縣官拿公用錢行賄?”宗契問。
趙芳庭果真說話滴水不漏,“若是公用錢使,隻作一貫貫整錢便是了,若不是為了讨好上官女眷,何必折成珠玉牙翡?”
宗契默然。
又是一日殘陽斜墜,深巷卻背着光,一點日暖散不進夾牆下的陰影裡,唯有愈晚愈濃的冷意滋生,像人心底那團無盡無極的貪念。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口:“确是公用錢,不是稅錢?”
“我以項上人頭擔保。”
“尚未征募役吏押運?”
“尚未。”
趙芳庭目光炯炯,喜意盈睫,便知——成了。
果然,對峙了良久,那僧人橫下一條心來,不再猶豫,斬釘截鐵,“好,我幹。”
·
“吃。”
法持師父将幾個漆木碗教人送來,一碗裡滿盛白米,一碗裡雜置菜蔬,一碗裡竟是燒豬肉,滋味不見得多好,肥油卻滋滋然肆流碗中,瞧得應憐直反胃。
這是入蓮台寺的第三日。
一日三餐,俱是這樣填鴨般的吃法,還不許她剩下一點,問及緣由,便隻說她太瘦,直待養到骨肉勻停了,才能減食少餐。
起先應憐以為這是出家人的好客質樸,後發現,她們果真隻是想把自己養胖一些。
她實在吃不下,一到夜間便撐得翻覆睡不着,便隻能繞過法持師父,徑自去尋住持妙戒,請減了那一頓葷食,畢竟佛門清淨之地,不忍動葷腥。
妙戒卻道:“你如今還未入佛門,隻是個記名的弟子,切當以身體為要。養足了精神,才好佛前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