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點着數盞琉璃燈,鎮北老侯爺陸安的半張臉隐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等到陶千甯離開後,周身的氣壓這才迅速下降,整個室内彌漫着恐怖的氣息。
陸安領兵打仗了一輩子,後來傷了腿,雖已治好不影響日常生活,但長途跋涉已經做不到了,如不是遇上家中變故,恐怕此時還會在軍中督戰。
雖上不了戰場,可常年征戰磨煉的一身戾氣任誰見了也是懼怕的,更何況堂下他的這些兒孫。
“跪下!”
一聲厲喝,陸亦晨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地。
陸安冷着眉眼看着腳下他最器重的長孫,“可知道錯哪裡了?”
“孫兒不該帶甯兒進宮!”陸亦晨一直都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陸安的怒意沒有任何消散,痛心疾首道:“即知道是錯的,又為何去做?”
無知犯錯尚能原諒,知錯犯錯,這在軍中是大忌。
陸亦晨不回答,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在心裡扪心自問過多次,明明知道不該,不能,可為何要帶陶千甯進宮?
那答案他不敢去深想,也不敢向任何人訴說。
久久等不來陸亦晨的回答,陸安雙手接連拍打在椅背上,因過度氣憤導緻胸口呼吸不暢,陸遠橋急忙上前幫他順背,林氏“撲通”一聲也跪在地上,“父親,保重身體要緊。”
連一貫散漫的陸九亭此刻也變得正經安穩,握在手裡從不離身的折扇也不知放在了哪裡,跪在地上殷切的望着,“父親!”
他偷偷看了陸亦晨一眼,這個他從小羨慕到大的侄子,往日瞧着他總覺得像谪仙般完美無瑕,今日看着竟第一次生出些親近感。
他也是凡夫俗子,是凡人便會犯錯,為何不能寬容一些?
陸亦晨背上冷汗津津,垂頭叩拜,“是孫兒的錯,萬望祖父保重身體,孫兒萬死難辭其咎。”
陸遠橋好不容易才将陸安氣息安撫通順,跟着跪在林氏身邊,“父親,是我們夫婦教子無方,自會領罰,日後必當更加嚴厲管教子女。”
陸安目光在堂下跪着的四人身上巡視了一遍,看到陸九亭望向陸亦晨的小動作,擡腳踢在小兒子身上,“當年我受了腿傷,若不是你不學無術,口無遮攔,你哥哥也不會被聖上派去北淩邊陲任職,讓家裡失去頂梁柱。你姐姐,你姐姐何至于......”
陸安說不下去,一貫冷硬的面龐布滿縱橫淚水,擡腳又重重的踢在陸九亭身上。
三代将門皆勇猛無懼,可他膝下這幼子,因是老來得子,府裡哥哥姐姐自幼寵愛,養得最是無能。
陸九亭書生體質,一貫沒扛過什麼重物,雖是年紀輕輕的歲數可卻擋不住這兩腳,立刻被踢出去數米,撞在門檻上,嘴角噙血。
當年陸安傷腿重傷在家養病,朝中那些個往日裡眼熱的,免不得趁機奚落嘲諷幾句,長姐陸婉文當時已是太子妃,剛剛産女不久,得了消息回府探望。
知道陸安自來要強,便勸解他說聖上體恤,仍保留他鎮北将軍之位,不必憂愁日後。
遠不過是幾句紅眼病的酸醋話,過幾日陸安忘了便罷了。
可陸九亭年少氣盛,幾杯酒下肚,被人撺掇着做了首詩,洋洋灑灑間将父親的功德誇得是天上有地下無的。有心人得了機會,朝堂上參奏鎮北侯府目中無聖人,有奪這天下改為陸姓之意。
功高鎮住,陸安自來是知道的,平時也教育子女謹言慎行,謙卑做人,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觸怒聖顔。
聖人念在老侯爺為國負傷,嫡女又剛剛為皇家誕下子嗣,沒有重罰,隻是将長子陸遠橋派去了邊陲之地,嚴明了三年後回京官複原職。
可就在三年後,陸遠橋即将回京時,太子出了事,一場大火将太子府化為灰燼。
他原以為太子與太子妃,包括那年幼的外孫女都葬身火海,卻收到一封密信,那孩子還活着,被她母親拼死護了下來。
這也說明,嫡女陸婉文,他護在手心裡的明珠,是徹徹底底的不在了。
陸安的一句話将幾人拉回往事,人對于大喜大悲的事情往往記憶深刻,随便的一個細節都能将他們思緒勾回去,如臨現場。
“十三年了,我們日日小心謹慎的熬到現在,才敢将甯丫頭接回來好好養着,這才幾天,你便忍不了了?”
陸安痛心疾首,侯府不能再來第二次了,“當年的教訓還不能夠讓你長記性嗎?”
陸亦晨看着祖父悲痛的樣子心裡難過,“祖父,我沒有,我沒有對侯府不管不顧,我......”
“那是為何?”陸安厲聲問道。
在這些小輩裡,他最是看重陸亦晨,不單單是因為他是侯府嫡長孫,更重要的是他明是非,心堅定,自制亦克制,這是侯府當下最需要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