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天冷。
小姐要我推她去梅園。
可她身子還未好,出去怕是會有所損傷,因此我出聲拒絕:“您若想看,可等天氣回暖些。”
“來不及了。”小姐輕輕搖頭,“梅花在等我。”
她的那雙眼睛盯着我,讓我無法再拒絕,我歎了口氣,推她去梅園。
碰及梅花,小姐聲音略微輕快,她折下一支道:“今年的梅花開得很好。我若不來,豈非辜負?”
我想小姐是誤會了,溫聲解釋道:“天寒。”又折下幾枝梅花遞給她,“紫梅很美。我隻是擔心您的身子,并非阻止。”
小姐捧着梅花,低頭看了一眼,道:“今後冬天梅花盛開,都折幾枝給我。”
看來小姐是聽進去我的話了,我柔聲道:“好。”
雖是如此,我依然打算推她回屋。因為看到她臉色由于天冷有些失去血色。
“我臉色還好嗎?”小姐問我。
我給她仔細蓋上披風,才擡頭看了一眼,卻讓我心驚,但我依舊穩聲道:“天氣太冷了,您臉色都有些蒼白。”立馬抓着把手要把小姐往屋裡推。
我真的害怕了。
“我死後,你去照顧季優。将軍府的侍女侍衛分發銀錢都遣散吧。”
這句話輕飄飄地掉在我的耳朵,震得我幾乎耳鳴。
“小姐!”我驚恐大喊,險些摔倒,推輪椅的動作驟停,“您說什麼!”
我渾身發涼,淚卻自己落下。
她沒回答我,聲音依舊輕飄:“這些年你辛苦了,以後好好活着。”
我完全呆住,不願意相信,手從輪椅把手上抽離,顫抖着捂嘴哭。
片刻後又迅速放下,繼續推着小姐朝屋裡走。
輕微的風聲落在耳中猶如虎嘯,小姐擡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涼,就像我的心境。
我立馬停住。
“是我對不住你。”她的聲音飄在風裡,“還望你能原諒我。”
說完這句小姐便再不出聲,手落下如花凋。
天又下起了小雪。
我腦子發蒙了,扶着把手緩慢地挪到小姐面前,小姐閉着眼睛,面頰隐約有淚痕。
我的心髒完全冰涼,手發顫得可怕。
伸手去觸摸小姐的臉,微涼。去感受小姐的鼻息,全無。
束手無策、無助、悲痛、絕望難以言喻。
我被巨大的難過兜頭覆蓋,愣在原地看着小姐的面容,腦子一片空白,做不得任何思考,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慢慢地,我靈魂傳來劇烈疼痛,全身泛起戰栗,這萬念俱灰的心髒才再次震動。
我伸出右手,重重地咬在右手食指關節,是痛的,這一切不是假的。
這一切居然不是假的。
撲通一聲重跪在地,我捂着心髒,頭磕在小姐的膝蓋,張着嘴卻無法發聲,不斷抓着嗓子,嗚嗚聲間接地從嘴裡溢出。
片刻後,我才能出聲。
“小姐!”我完全崩潰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小姐!”心髒像被巨石砸中,反複碾壓,極其痛苦。這痛苦又好似一個釘在懸崖上被鷹不斷啄食心髒的人,動彈不得又心如刀割。
我跪在地上痛苦大哭,被動地承受這種讓我撕心裂肺的絕望。
我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上面是“小姐平安百歲”的六個大字。
我哭着舉起這張紙條:“小姐,你說什麼願望都要替我實現!這是小姐答應我的!”
我将紙條埋在心口:“小姐!你不要離開我!”痛苦的哭喊無法抑制,我用盡此生最大的力氣在哀嚎。
由内而外的絕望像狠毒的荊棘死死纏繞我的心髒,不斷收縮,奮力刺入。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雪還在下着。
身體裡好似有什麼東西碎裂開去,無聲無息。
忽地自己喘不過氣,我倒在地上,屏住呼吸,而又慢慢呼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力調整情緒。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此時若有人沖來殺我,我也認了。
衣裙被風吹得狂舞,可我卻絲毫聽不到聲音,像是埋在雪裡。擡手錘了錘耳朵,發現周圍毫無聲響。無力感滅頂而來,我有些驚慌,雙手不停地在地上摸索。
“叮——”一聲清脆的聲音從手邊傳來。我低頭一看,手镯碰在了輪椅上。
我将它靠近心髒,跪在地上,悲傷落淚。我已經沒力氣再哭出聲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天上的雪落在我的身上,像感覺到什麼,視線瞟到了落在身旁的紙條。
周身又隻剩我一人。
感覺自己的心空了,低頭一看,胸腔完好無損,向下看卻看到腰間挂着的吉祥結,呼吸停了片刻,反應過來時淚以洶湧。
十一歲那年,見到小姐的第一眼,我以為她的命會很長。
小姐是騙子,我也是。
她會原諒我嗎。
十二月十七日。小姐出殡。
空中飄着靈幡,地上撒滿紙錢,身旁是小姐的棺椁,兩旁站着送行的百姓。
小姐葬在煜山,與鎮國将軍合葬。
“禮部尚書趙祉蘭之墓”。
我雙膝跪地,呆滞的目光看向墳墓,僵硬的四肢好似又有了感覺,手捂着臉無聲落淚。我不知哭了多久,隻感覺眼睛酸澀乏力,眼前的景看着都有些模糊。
暮色漸濃,餘光看到上山的路被一串暖黃色的燭光照耀,在黑夜中不斷閃爍,緩慢前行。在這煙霧籠罩的森林裡,悲戚漸漸蔓延。
我起身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但雙膝麻木。緩了一會兒後,我動了動身子,向□□倒,手撐着地才站起身來。
這時我也看清楚了,是百姓手捧着長明燈向山上走來。
“我們來送大人。此燈照耀,望大人走好。”百姓将燈擺在墓四周,磕頭跪拜。
十二月十八日,我按小姐的吩咐把銀錢分發後,遣散了侍女侍衛。
我并沒有立刻去季府,我用鏟子将府裡的梅花一棵一棵移到煜山。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背上畫筒,抱着小姐的古琴去了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