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景依舊在,隻是故人改。
不鳴仰頭,在綿長的吐息中慢慢閉上蒼老的雙眼:“去時少年意氣,歸時屍山血海。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落得人頭落地,面目全非。而那些活着的人……”
不鳴凄慘笑着:“陛下剛登基的頭幾年裡,彈劾十二殿下餘黨的奏折如雪花一樣飛出朝廷。小和尚得知此事後,整日惶惶不安,不敢說話不敢露面,想着偷偷熬過這段苦日子,可他的師兄弟為了保全佛寺,在一個雨夜将他捆着扭送進了侯官署。”
“他以為也就這樣了,幸而他隻是一個苦修無得的蠢和尚,幸而……陛下仁慈。陛下寬恕了時小将軍,也寬恕了小和尚,但陛下未能寬恕敬國寺。”
“沒人知道為什麼,這或許就是帝王心術不可窺探。敬國寺在一夜間換了佛身金相,那個不起眼的小和尚突然就成了人上人。這世道啊,真是荒唐得厲害。”
不鳴睜開眼,點點清淚順着微紅的眼眶滲入溝壑縱橫的老臉中:“小和尚受封受賞的那一天,看着剛登基的陛下,竟想起了他。因為小和尚也在活人身上見到了死人的影子,明明相差十餘歲的兩個人,兩張并不全然相似的臉,可不經意的細微之處,仍留有舊友的遺存。”
“小和尚想不通,深夜輾轉難眠之時想要追尋真相,卻又發覺那點影子根本無處可尋。他不敢告訴旁人,隻能跪在佛祖面前,請求佛祖解惑。”
“後來,在一個暴雨的清晨,雷鳴之時小和尚頓悟,将其解作思念。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到底是相像的,而小和尚隻是愚蠢,徒留錯看的悲哀。”
玉流安靜地聽完,這個小和尚是誰,心中已有數,她不必去問,隻是,她看向不鳴:“我以為,當年之事,視作禁忌,不可随意言語。”
“禁忌嗎,”不鳴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至于,玉大人,佛家,百無禁忌。”
玉流噗嗤笑出聲來:“住持還真是敢說,真不怕我轉頭就把你出賣了?”
“老衲信自己的眼睛。一年前剛見到玉大人的時候,就覺得甚是親切,玉大人與其他侯官,不太一樣。況且,大人别忘了侯官設立的初衷,侯官,忠的是大殷,不是趙家。”
“此一時彼一時,”玉流甩袖,不否認,但也不承認,“這種話說給自己聽聽就算了,住持可在外頭睜眼說瞎話。”
不鳴笑着拱手,算是聽進去了她的提醒:“老衲受教了。”
“至于您說的故事,他們是兄弟,相似是必然,”玉流道,“而我所說的死人和活人,是完全沒有關系的兩個人。”至少最初她認為,完全不相關。
不鳴壓着手,示意她放松:“莫急莫急,老衲還未說完。玉大人……可曾聽說過仁公主?”
玉流沒想到前幾日從另一個人那兒聽來的名字,會在今日被不鳴提及:“聽過,那位殿下,也死在那場政變中。”
“可是老衲守着敬國寺二十多年,也曾在某年某月的十五當日,在入寺的香客中,恍惚看見了那位殿下的身影。”
“像到何種程度呢,即使是完全不同的兩張面孔,那位香客的舉止言行在老衲眼中,悉數映照出記憶之人的模樣,甚至讓老衲忘了故人早已香消玉殒,一如世間埃土。”
“所以呢?”
“所以……或許并無死而複生,借屍還魂,隻是一片相思作祟。”
“哈,哈哈哈哈哈……”相思二字從一個斷絕塵緣的老和尚口中說出來,真是太可笑了。玉流心裡告罪,祈求佛祖的諒解,可笑聲卻完全停不下來。
直到嗓子幹疼,笑聲變成了咳嗽,玉流拍着胸口,緩緩道:“我不信。”
不鳴坦然地聽完她毫不掩飾地嘲笑:“玉大人是不信,還是說,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隻是不敢面對罷了。”
不鳴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讓玉流湧起一股無名火,她煩佛門就是因為這個,各個秃驢都自視清高,盡說些不清不楚的話。
玉流:“老和尚,你什麼意思?”
不鳴像是沒聽出玉流壓低的殺意,從容開口:“随口的戲言而已。塵世之大,無奇不有。玉大人容許老衲再說一個故事吧,這一次,不是老衲的故事,而是江湖的故事。”
“呵,”玉流算是聽明白了,老和尚就是在浪費了她的時間,她心裡不爽得很,拐着彎兒刺他,“您還真是見多識廣。”
“活久了而已,玉大人活到老衲這個歲數,見過的聽過的,隻會比老衲更多。”
不鳴不疾不徐:“傳說很久很久之前,東海之上有一方士着一葉扁舟遠渡而來,其自稱蓬萊仙人,會一秘術……”
相當刻意的停頓,停頓的主人也随之朝她看來。玉流将此理解為要她作答,于是漫不經心道:“長生不老?”
“不是長生不老,而是換臉。三十多年前的江湖上,曾掀起過巫蠱之術換臉的秘聞。”不鳴滿面笑容,靜待玉流的反應。
似是平地起驚雷,玉流猛地僵住頭,在極力掩蓋自己的驚訝後,用如沙礫碾過的嗓子粗啞發問:“住持方才說什麼?”
不鳴的笑意加深:“玉大人為何如此驚訝,難道是在此次的崇州之行中,見到過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