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嗎?”
“是的,她死了。”
姜暮半睡半醒間,仿佛看到了鐵軌裡,油黑的枕木上的一片血泊。
年輕女孩輕柔脆弱的身體,被火車碾斷。她的皮像透明果凍一樣,粘在鐵軌上,她的頭在烈日下暴曬,圍着一堆蒼蠅,亂糟糟,臭烘烘。她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程慧芳。
她聽到姜源的呵斥聲:“那是她自作自受,從小就浪。”
周圍是鄰居和陌生人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臉,他們絮叨着:
“和未成年發生性關系确實是要被定罪的,可你能說這不是她的錯嗎?”
“蒼蠅不叮無縫蛋。”
“她本來就是自願的,還不要臉反過來倒打一耙,現在的世道啊,人心險惡。”
她拼命搖頭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一個男人在黑暗中把她推向深淵,威脅她說:“你喊吧,你喊啊――”
而她,失了聲。喉嚨裡咯着血,終究發不出一聲。
她聽見程慧芳的骨頭被呼嘯而過的火車碾碎的脆響。她觸摸到車輪和鐵軌摩擦出的,能焚化生命的紅色火花。
突然,鐵軌緩緩立起,油黑的枕木變成台階,一端通往天堂,一端駛向地獄。她抓着枕木,努力往上爬,她伸手朝天堂的光伸去,卻突然跌落。失重感像死亡的前奏。
“叮鈴鈴——叮鈴鈴——”
她驚醒,心髒緊随着鬧鈴聲在失重的感覺中顫動。
她仰着下颌,急促地喘息着,盯着起翹、返潮的天花闆,良久,良久。
她居然夢見程慧芳了,這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
她努力平複心悸,直到聞到隔壁李奶奶家飄來的醋溜土豆絲味,知道是六點半了。于是起床疊被子,換衣服,這才發現,身上黏糊糊的,昨晚塗的痱子粉掉了大半,疹子又開始痛癢。
她穿過黑洞洞的放滿了雜物的走廊來到客廳,姜源正坐在沙發上抽煙,煙灰缸裡,幾根煙蒂像鉚釘一樣排着隊插着。
“昨晚悶熱得要死,睡了一身汗吧?”姜源關掉電視,态度和藹可親。
“嗯,很熱。”姜暮走到魚缸前喂魚。
客廳裡南北方向的窗戶都敞開着,但空氣卻絲毫沒有流動的感覺。
“這幾天可能有暴雨,雲層越來越厚,氣壓也低。”姜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姜暮目光落向窗外的雲層,團團相連,如山如海,綿延浩蕩,太陽在雲層上面,隔空投放熱量。
她覺得姜源像是在沒話找話說。
“你昨天回來,爸爸和媽媽……”他放緩語調,像是在試探,表情不太自然,“爸爸不該對你發脾氣。”
“沒關系,我知道,家裡又鬧老鼠了。”姜暮微笑。
姜源呆了兩秒,表情五味陳雜,那種尴尬、窘迫,以及不可言說,似乎在一瞬間得到了寬恕,然後他竟坦然地笑了,他拍拍黑色褲筒上的煙灰,起身拎起鑰匙串,走到她面前,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腦袋,欣慰道,“沒想到小時候告訴你的你還記着。”
“那你們打死老鼠了嗎?”她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眼神裡閃爍着一絲幽暗和狡黠。
姜源彎腰,把煙蒂上那朵星火按死在煙灰缸裡,又笑了,“一不小心被它們跑了。”
他還特意把煙蒂挪了位置,讓煙蒂排成排。
姜暮唇角勾起,露出善意的微笑。她知道他習慣性地把她當成小孩逗弄、哄騙,他希望他的女兒永遠純潔無瑕,心靈潔淨。
他想避開那個醜陋而羞恥的話題,姜暮知道。而他越回避,越讓她覺得那件事惡心,下流,羞恥,肮髒,不可觸及。
“這次考第一名想要什麼獎勵?”姜源問。
“爸,家裡還是買點老鼠藥吧。”姜暮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姜源當沒聽見,執着說,“我在問你想要什麼獎勵。”
“不需要獎勵。”
“那爸爸給你買條裙子吧,别的女生都穿的那種,白色的,荷葉邊的,大裙擺的,而且還是收腰的。”姜源極力用他能想到的最優美的詞彙來形容櫥窗裡那件潔白無瑕的裙子,但他掃視姜暮,那姑娘卻沒什麼反應。
“天熱了,你每天都穿這麼厚的校服怎麼行,會中暑的。”姜源難得注意到她的穿着。
“學校讓穿的。”她背過身說。
“不是有夏季校服嗎?短袖的,還有裙子?”
“我的那兩件小了。”
姜源把姜暮拖到門口劃滿橫線處,比量一下,拍拍她腦袋道,“長得真快,管你媽媽要錢,買合身的。”
“學校裡沒有存貨。而且再過一年就畢業了,最多将就這一個夏天,更何況,馬上就暑假了。”姜暮撒謊。
姜源絲毫不懷疑,反而覺得這個決定非常正确,家裡不富裕,将就過這幾日,正好可以省下這筆錢。
他欣慰:“好孩子,那我可以給你多買條新裙子,可漂亮了,别的女生都穿的那種,你可以周末或者放假穿。”他再次強調。
姜源一再堅持,姜暮便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多少有些控制欲。
姜源有些不爽,難以理解,自己的女兒竟然毫無小女孩兒臭美時的那種嬌羞可愛。她甚至從沒跟他撒嬌過。他皺眉,推開門,彎腰換鞋。
走廊裡的風兇猛灌入,客廳的斜紋绯色窗簾在空中劇烈翻飛。
隔壁李艦恰好推門出來,姜源忙躬身打招呼:“李廠長早。”
李艦年紀比姜源還要長幾歲,平時都是一副溫文爾雅,待人客氣有禮的樣子,他回身把門輕輕帶上,說,“早,姜主任一起走?”
姜源正扶着門框系鞋帶,不好意思地講:“您稍等。”
李艦的眼睛下意識往客廳這邊看,落在姜暮身上,少女穿着一身校服,套得嚴嚴實實。
姜暮一見到他,就退後兩步,縮到沙發上,躲到視線的死角裡去了。
李艦抽出門口抽屜上的眼鏡布道,“借用一下。”
“您随意。”姜源說。
又一個劇烈的關門聲傳來,不用擡頭,就知道是對門的張文斌,恨那身後的門使用壽命過長似的。
姜源系好鞋帶,起身撫平褲腳,“呦,張主任。”
“姜主任年齡大了,應該買好穿的鞋。”張文斌打趣他,照常一副坦然地欺負老實人的語氣,順便湊進屋看一眼姜暮,神色晦暗不明。
姜源直起身說,“下周孩子學校開家長會,張主任跟我一起?”
“家長會?”張文斌詫異。
“考試成績都出來一周了。”姜源拍拍櫃子上貼的成績單。
姜暮聞言手指緊緊纏在一起,目光怔腫地盯着茶幾,咬着鮮紅的唇,有些忐忑。
張文斌回到玄關,習慣性從下往上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張朝,氣道,“張朝這小子,故意全部給我打零分!”
李艦拍着他肩膀說,“都一樣,我兒子的成績也不好。”
他回頭看姜暮,羨慕說,“要是能再有個姜暮這樣的女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姜暮被看得渾身難受,跳下沙發,快速鑽進廁所。
樓上沖下的髒水,從管道嘩啦啦經過,頭頂亂七八糟的一堆線路暴露着,像她無處安放的小小身體。
“這孩子,李叔叔誇你,你有什麼可害羞的?怎麼還躲起來了——晚上别忘了給我打啤酒。”姜源關上門,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下樓。
“要說起教育孩子,我們都要向姜主任學習。”李艦說。
“男孩比女孩聰明,你家李煊赫要是想學,現在還來得及。改天讓我家姜暮給他補補課,成績幾天就能提上來。”姜源說。
“這事兒我看成。”倆人一拍即合。
“你怎麼不給我家張朝也一起補一補?”張文斌道,“你有嚴重的拍馬屁嫌疑,姜暮要是給煊赫補課,就必須帶上我家張朝。”
姜源道,“我要是真想拍馬屁,就讓我家姜暮認李廠長做幹爸爸,要不然你也認。”
張文斌道,“你以為我不敢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