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靜了,脈搏卻在喉嚨裡狂跳,冬款校服像一個蒸屜,從領口冒着熱氣。
班主任夾着課本走進教室。
張朝攤在座位裡,拎着背心扇風,露着精瘦的麥色小腹,兩趟汗漬在腹股溝裡流淌。他一直盯着書簽上的字體看,琢磨不透。
“張朝這種人我們不要理他。”謝南回頭說,語氣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還誇張地剜了一眼張朝。
姜暮手指絞在一起,脈絡複雜的掌紋裡都是潮熱的汗,她回頭看張朝,心急如焚。
謝南小聲說,“下周串座之後你就坐第一排了,這個學期都不用挨着張朝。”
姜暮點頭,真希望這周早點過去。
李中華吹了吹桌上的粉筆灰,把課本和教案撂在講桌上,理所當然地說,“這節生理衛生課,改上語文課。”
“啊——”教室頓時爆發出冗長的哀怨聲。
“老師,生理衛生一直都是自由活動。”有人提醒道。
“我們要自由活動。”抗議聲此起彼伏。
李中華猛拍桌子,“剛考完試,你看你們那成績,還想要自由活動?”
“自由活動不成,上生理衛生課也行,早上我都看到生物老師來學校了。”有人說。
“是啊是啊,我們要上生理衛生課。”有人說。
大家不約而同地拿出生理衛生書,胡亂翻開,于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男性、女性生殖器官側面透視圖便明目張膽地沖撞進姜暮的視線裡。
“這節應該講哺乳動物的教配和受精卵——”有人喊。
頓時激起一陣嗚嗚嗷嗷的尖叫聲,男生們興奮、期待、激動、又好奇的眼神,令那堂課變得神秘、隐晦、不可言說。女生們都臉紅地湊在一起,抿唇笑,懵懂、羞澀、諱莫如深。
“你們要是這種态度的話,整個學期都休想上生理衛生課。”李中華拍桌子,臉色不好看。
教室立刻又安靜下來,但隻靜了兩秒。
李中華道,“整天除了跑就是跳,期末考試你們要是再不提高成績,連體育課都休想上……”
前頭的謝南忍不住抱怨,“一個月才有一次生理衛生課,一個學期四節,能上一次也行啊。”
姜暮皺眉,用筆冒戳她後背,“你小聲點。”
“反正不想上語文課。”謝南聳肩。
姜暮垂下眸,汗又沁出來,密實的留海擋住她躲閃的眼睛,祈求道,“你快别說了。”
旁邊的張朝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笑,笑容諷刺且嘲弄,姜暮不小心撞上他的視線,臉頰瞬間燒得滾燙,她懊惱地低下頭假裝看書想掩飾一切,卻又巧合地翻到了那極羞恥的一頁,頓時血液翻湧,皮膚像被煮熟的蝦子,紅透了。
張朝笑得更加猖狂。
李中華道,“你們态度這麼不端正,老師免費給你們補課你們還不想學,下個學期就升初三……”
話沒講完,張朝突然起身,踢開椅子,雙手插兜往外走,姜暮怔怔地看着他。
李中華的目光投過來,喝道:“你幹什麼去?”
“上廁所。”他抻懶腰。
“我剛說什麼你當耳旁風?”李中華拍桌子。
張朝問,“老師,我尿急啊,憋壞了你負責啊?”
“憋壞了我負責――”李中華又拍桌子。
張朝不屑,“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您想負責,我還不樂意呢!”
教室裡頓時又發出低悶的笑聲,同學們豎起書本擋着小腦袋瓜,紛紛回頭給他行注目禮。
張朝吊兒郎當地離開。
“喂,我書簽——”姜暮捏着喉嚨朝那個背影小聲喊,心急如焚。
張朝在門外朝她勾勾手指,張大嘴型,卻隻見形狀不出聲,姜暮卻完全看得明白,他說的是,“敢跟我出來就給你。”
腿想追出去,可身體卻拴在椅子裡無法動彈,姜暮又急出一身汗,眼睜睜看着張朝腳下做了幾個盤帶足球的動作,順着走廊遠去。
“老師,我也要上廁所。”有人舉手。
“我也要去。”男孩子們紛紛起身,彎腰捂着褲當拉鍊處高高凸起的地方,一個接一個跑出教室。
“刷!”一個紙飛機劃過,落在李中華講桌上,羞澀的女性人體構造圖在紙飛機的折痕中扭曲、變形,卻宣誓着它的存在。
李中華站在三尺講台上面如土灰,她揪起粉筆盒就摔。
她捂起胸口,扶着黑闆走出教室,由于骨質增生而外突的大腳趾骨格外引人注目,每走一步仿佛都在強調她的痛心,“你們絕對是我教過最差的一屆。”
班長追出去,班裡頓如沸水開鍋,群魔亂舞。
生理衛生課的半彩色油印課本被一頁頁撕掉,壓痕,折疊,變成一架架紙飛機,哈口氣,從窗口擲出,能飛得老遠。
“你猜是男生生理結構圖這一頁飛得遠,還是女生生理結構圖這一頁飛得遠?”有人問。
教室裡全是期待和興奮,一個個瞪着懵懂的眼珠,盯着紙飛機墜落的方向。
姜暮看一眼地上的女性子宮圖,被刻刀剖成兩半,扔在桌下。
“哎,現在想想,程慧芳真的有可能是被大家冤枉的。”謝南歎着氣,回頭跟她繼續說,“她死的真的好慘啊,聽說那個發現她屍體的夜班工人被吓得腸子都快吐出來了,回去後大病了一場。”
姜暮聽着,目光卻盯着紙飛機發怔。
紙飛機飛出窗外,落在松樹林的陰影裡,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過了片刻,班長推開門說,“老師說了,這節課自由活動。”
所有人舉手歡呼,嗚嗚嗷嗷又鬧一陣,左推右搡往外走,不到一分鐘,教室裡隻剩下姜暮和謝南。
姜暮蹲在張朝椅子旁邊,翻了一遍他的桌堂,沒找到書簽。她胡亂抓了抓脖頸上的紅疹,脈搏又加速了,惴惴不安。
“我爸說了,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不可以接近陌生男人。”謝南擡起胳膊肘怼姜暮,“你也記着。”
姜暮點頭,表情凝固,“我會的,謝謝你。”
謝南拿起雪萊的詩集翻了翻,好奇問,“那個書簽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你剛剛的表情有點吓人,好像要是給你一把刀你就要殺了張朝似的。”
姜暮搖頭,謝南挽起她手臂,眼睛裡閃起好奇的光,“真的有男人約你去山上?是誰?我認識嗎?搞得這麼神秘,是你什麼人?”
“我……我都說了不是。”姜暮掙脫開她的手,臉色陡然鐵黑。
謝南悻悻地退後一步。
姜暮意識到什麼,解釋道,“你别多想,書是托關系從閉館的圖書館偷偷借的,必須得原樣還回去,丢了書簽不行的。”
“哦,”謝南拽拽半截袖和校服裙子,尴尬地笑起來,“我就是随口一問,你既然不願意說,那我先走了。”謝南指指門口,尴尬地轉身跑出去。
一陣風吹過,教室木門“咣當”合上,門上那塊用鐵釘鑲嵌的玻璃不牢固地震顫着,顫得人心要碎了似的悕惶。
姜暮朝鋼筆尖哈出一口氣,用力往卷紙上寫答案,仍是不出水,于是手腕急躁一頓,一滴藍色墨水掉在卷紙上,瞬間洇透,連着卷子下的湖藍色桌布也染了色。
姜暮心亂如麻,趁沒人,她迅速把藏在桌堂最隐秘、最深暗的角落裡的一把單刃剔骨刀塞進書包外面的隔層,拉好拉鍊。
她擡頭看課表,還有兩節課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