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其實根本就沒有秘密的,江衛林感覺自己來這裡後,就一直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從來都沒有跟别人說過他二婚再娶的事情。
但他忘記了,他們這裡是遼甯鋼廠旗下的小公司。裡面還有兩三個人是跟他一樣,從沈陽直接調過來的。他也忘記了,那些通過電話總是跟總部聯系的财務文員們。其實也在幾年時間内跟電話另外一端的對接同事,把關系搞得特别特别好了。
反正這一刻,問他最後一個問題的人,其實已經猜到他說的所謂的這個今年考上大學的親戚的孩子,應該就是他自己的女兒了。
隻是顧及他的面子,現場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的,都下意識的沒有說破而已。
“對,今天隻是分數剛剛下來了,他們今年本科錄取線好像是五百多。我那個親戚的孩子,好像剛好比本科線多考了二三十分。這個分數,她之前報考的幾個學校應該都能進去了。”
心裡既高興又突然有一點點酸澀,一想到李曉玫今年竟然真的考上大學了,還考的這麼好。已經離婚快一年時間,已經許久都沒有想起沈陽那邊的江衛林就特别百感交集着。
“哇,這個分數應該能上我們東北的所有好學校了吧?”
“對,我記得我有個親戚,之前就是五百多進的哈大!”
“對,我感覺這個分數線進東北大學也是可以的。”
“厲害啊,這一考上,這個孩子的一輩子就完全穩定了。就沒有什麼合同制不合同制了吧?”
“那肯定的,他們可是畢業了就包分配的大學生。隻要讀出來幾乎都是某某單位,某某局,某某學校的,肯定跟我們這種隻讀了初中和高中的不一樣的。”
“對,人家就算畢業就來我們的這種廠子了。那也是上面派下來監督我們的,也是像我們廠子副廠長那樣級别。就算幹一樣的工作,人家的後面也是國家。”
“就是人家出來就是國家幹部、國家公務員和事業單位這種。但我們呢,我們雖然在國企上班,但工作性質已經變成所謂的合同工了!”
衆人說着說着,話題就不由自主的改變了。
廠子最新進來的幾個合同制工人,就趁機發起了牢騷。
在大家拐了話題,全部都在說什麼正式工人和合同工人時。因為參加工作早,到現在還是正式工人的江衛林,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繼續胡思亂想着。
但現在,他的工資還是一個月七十五塊。
如果隻是他一個人,一個月七十五塊,他其實是可以過的很好的。
但偏偏,在這個地方他還需要養現任妻子的兩個孩子,還要給他們負擔學費和生活費。
因為他已經參加過一次房屋分配了,暫時他是沒有資格再次分到房子的。
沒有辦法給他分配房子,廠子隻能給他安排一個單人宿舍了。
但一個小小的一室一廳,肯定不夠四個人住在一起了。加上宿舍環境有些糟糕,确實不能帶着孩子常住。
所以在朱月娥帶着孩子過來時,他就果斷的租了一個房子。
租房子的錢,養孩子的錢,還有偶爾像過去那樣接濟一下家裡的錢。到了現在,江衛林才真正意識到什麼是經濟壓力。
以前住在單位分配的房子裡,幾個孩子免費在單位的學校裡就讀。加上自己嶽父也在賺錢給家用,他便真的一點經濟壓力都沒有。
但現在呢,沒辦法再把朱月娥的兩個孩子送到免費的學校裡。嚴格的說起來,朱月娥的那兩個孩子不是他自己,他也沒有辦法真正的把他們送進這裡的工人子弟學校。最最關鍵的是,他們這裡隻是一百人的小廠子,這裡工人子弟學校也不是他們單位自己開的。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就算把江明珠和江明浩都送到附近其他廠子開的工人學校。學費還是要正常給的,并沒有原先那樣免費就讀的福利。
反正人到中年了,還住在租住的房子裡,還要養别人的兩個孩子,他的壓力真的不是一般大的。
最關鍵的是,他們不能一直租房子的。單位沒有辦法再給他分房子,他總要自己想辦法再給自己弄一個房子。
在心裡默默的算着賬,本來江衛林剛才一聽到李曉玫考上大學的事情。想到不管怎麼樣,她都是自己的孩子。這麼大的事情,如論如何他都應該表示一下的。
但在心裡仔細的算了一下後,想到再過一個月江明珠和江明浩都要再次入學交學費了。想到每年的這個時候,他老家兩個弟弟也會在這個時候向他借學費。
刹那間,江衛林便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不能給李家轉錢的,他也沒有多餘的錢轉給他今年剛剛考上大學的親生女兒了。
身體一點點的變冷,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突然的攥緊。
在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女兒考上大學了,他這個做父親的有心想表示一下,竟然沒有能力表示後。
慢慢的江衛林就感覺大夏天三十多度的天氣下,他的身體和心髒就冷的發汗也發顫了。
“我怎麼就把自己的日子過成這樣了?”
以前手套名表,身穿西裝,腳蹬十幾塊名貴皮鞋的日子,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如今低頭看着自己腳上許久都沒有換過、都有些起皮的黑色皮鞋,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跟大家一樣的工廠米色半袖工服。
江衛林就是慘白着臉頰,坐在原地,再次一動不動起來。
這個傍晚,即便知道了李曉玫考上大學了。因為囊中羞澀,江衛林還是什麼都沒有表示。
原本是很好的一個消息,但自從意識到自己混的越來越差。就算一個月有七十多塊工資,自己也不能給李曉玫這個親女兒寄過去三十五十後,江衛林的心态就完全的爆炸了。
對于李曉玫這個閨女,他剛剛離婚時,心裡其實非常怨恨的。
但不管再怨恨,她都是自己的親閨女。
如果對方考上大學了,或者結婚了。隻要有能力了,他肯定想意思意思表現一下的。
就是這件事情,他可以表示一下,也可以不表示完全不管。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在有想表示的想法時,突然的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表示的。
一件事情想與不想跟有沒有能力去做,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情。
反正這個傍晚,在下班推着自己的自行車,一步一步離開身後的一百人小工廠時。
37歲原本看着很高大很挺拔的江衛林,就是走着走着,肩膀一點點下拉了下來,後背就是不由自主的一點點佝偻了起來。
他看着就是有一種,整個人一下子就老了,一下子就失去精氣神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