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舉傘,看着對面錯愕的表情。
方知同下來推車,很自覺地走進傘下。兩個人并肩往回走。
“什麼拍攝任務要到這個點?不是說很快回?”童話不受控地蹙了一下眉,語氣不太好。
老實說想控制一下語氣來着,但這個時間,又困又累,完全控制不住。
她以為方知同又要像之前一樣跟她發脾氣,刻意定了定神,做點心理準備。
但方知同少見地沉默一會,沒直接反駁她。
“怎麼不說話?”童話有點不适應,聲音也溫柔下來。
“沒怎麼。”方知同說話輕飄飄的。知道的是他在外面忙拍攝,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外頭淋了一下午雨,人能虛成這樣。
想到淋雨,童話才注意到方知同騎着單車。她等在車庫門口,但并沒有見到方知同的車。
“你就這麼出去的?”童話有點詫異。
“不然?”
“沒開車?”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買車了?”
“嗯?”童話一點都不信,“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買。一到車展就去湊熱鬧。”
“那是以前。”
“難道現在不是?”童話腳步放緩,狐疑盯了他一眼,“沒我在身邊,你不是更該釋放天性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天性就是去車展看車?”方知同的語氣滿是無奈。
“不看車看什麼?看美女啊?”童話别過頭,目視前方,無所謂地說。
方知同接不下去了,幹脆停下來,似怒非怒地盯着她。
“算了,”童話很快就自己想通,“你就要恢複單身了,想看就去看。這回找個漂亮點的老婆,别過着過着又不愛了。”
“什麼叫又?”方知同朝她走了一小步,離她更近了點。
“意思就是吃一塹長一智,一次婚姻失敗了,總要吸取點教訓。”
“所以你覺得,我愛誰不愛誰,單純看長相,是嗎?”方知同的聲音,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說不定還有身材。”童話睜大眼睛,也不示弱。
誰知道随口一句真給方知同說急了,一下子認真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嗯。”童話繼續往前走,順便把傘也撤走。
方知同冒着雨追她,追上又問:“你什麼意思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又是這樣,上綱上線。
童話要煩死了。
“懶得理你。”童話快走幾步,想躲他。
方知同再追,又問,“懶得理我還出來接我?”
“接你……”童話快被他逗笑了,“像你這種早睡早起、三餐不落,作息規律得比打鳴雞還準時的人,需要人接你回家?”
方知同被噎得死死的。
“那是?”
“是你那屋漏雨,地闆泡水,之前哪個公司裝修的,我找不到電話。孫阿姨也不知道。一屋子水拖都拖不完。走之前為什麼不關窗啊?”童話停下來,淺瞪了他一眼,“不關窗就算了,還關門?水漫到客廳了我們才看到……”童話沒脾氣,努力克制了一下無語的口氣,搖搖頭,“一點常識都沒有。”
“我不是忘了嗎?誰沒忘事的時候?”方知同理虧,沒辦法辯白再多,聲音也弱下去,“再說出事了,你不會給我打個電話……”
“打什麼電話?你們藝人工作,手機不都在經紀人那兒?到時候打了沒人接不是白打。”
“你怎麼知道的?”方知同忍不住看了童話一眼。小區路燈下,童話白得反光。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童話自己努努嘴。
“一般來說,工作的時候确實不會接電話,不過家屬的電話,裴添還是會告訴我的。”
“家屬?”童話愣了下神,也不知道這個稱呼還能沿用多久,一時間沒想好怎麼回他。
可不過短短幾秒停頓,方知同就好像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匆匆瞥她一眼,嘴裡咕哝:“不願意要這個特權就算了,反正你一年到頭也給我打不了一次電話。”
單元門口,方知同停下,冷着臉拉開門,自己推車進去。
童話默默跟進來,才發現方知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怎麼被澆成這樣?
童話看着那副落湯雞的模樣,想着要不要問點什麼。
可才被他頂了一句,此刻再多關心的話推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
“少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吧!”童話努力克制着不開心,先去按電梯。
“管我……什麼?”方知同沒聽懂。
“下雨天出門連個傘都不知道帶?”童話瞪着他,直到他進電梯,手指才在關門鍵上快速地點了又點。
方知同站到電梯的另一處角落,同樣瞪着她,“淋個雨又死不了人。”
“你說得對。”童話被怼到氣滞,“就算你真死了也跟我沒關系。”
“之前有過關系嗎?”方知同白了她一眼,聲音放低,不想吵了似的。
童話回味了一會,确定那是一個白眼。
他他他,都敢給她白眼了!
現在真的是,裝都不裝了啊。
電梯停下,方知同率先出去,打開家門換好了鞋。
孫阿姨停下手頭,慌慌張張地過來,手裡還拉着拖把,“那屋水還在冒,怎麼拖都拖不幹。”
童話進門一看,次卧的水已經流到客廳,弄得客廳也水漫金山。
“阿姨這樣不行,要用幹拖布。濕拖布越拖越濕。”童話脫下鞋就過去幫忙。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是這個水它一直流,我去涮個拖布的時間,又流了這麼一灘。”孫阿姨停下來,拄着拖布擦擦汗。
童話往次卧裡看一眼,确實如此。
“别急,我看看。”
說着踢踏着拖鞋就往裡跑。
身後冷不丁一句,“别跑,地上有水。”
“我瞎啊?我看不到?”童話停下,朝方知同回了個頭。
某人抿住唇,再開口時指了指她腳下,“穿好鞋再往裡走。别糟蹋拖鞋。”
童話踩好鞋,自己低頭看一眼。拖鞋是新的,估計不便宜吧,所以方知同才這樣說。
算了,随便他。
童話走進次卧,先排查了一會,“地下水管漏了吧。”
“那怎麼辦?”方知同進來問。
“要找專業檢漏的師傅過來查一下。”童話說着拿出手機發消息,“國内的,我應該存過微信。”
“要多久?”
“很快,測個壓力就行。咱們主要是沒設備。”
童話盯着木地闆發呆,大房子的弊端就是這樣。看這架勢這屋地闆都得拆,怎麼想都是個大工程。
“你明兒有工作嗎?”童話問方知同。
“沒。”
“那明天你看着師傅弄。”
“好。”
童話轉頭看向客廳方向,“阿姨,幫我拿塊幹毛巾過來吧。”
“兩塊。”方知同補充。
童話疑惑地瞥他一眼,“幹嘛?”
“不一起?”
童話心裡堵得死死的,“一起什麼一起,先把你衣服換了,你這走來走去又一地水……”
方知同憋了一口氣,過去猛一下拉開衣櫃,帶着氣問她:“誰着急叫我回家的,現在又不讓我幫忙?”
“誰着急你回家?我那是着急要裝修師傅電話。現在好了,修管道的師傅也能幫忙拆地闆,不用他們再跑一趟。”
“合着你的意思,我現在沒用了?”方知同拿出睡衣正準備換。
童話一眼看見,心裡又憋了一股火,“你現在最大的用處就是給我添點麻煩。去衛生間換衣服啊,衣服脫下來不滴水?”
方知同沒說話,表情再怎麼難看卻還是乖乖鑽進衛生間。
“衣服脫下來直接放洗衣機,别弄得衛生間也到處是水。”童話大聲叮囑他。
衛生間門被推開一條小縫,某人像是猶豫要怎麼駁她,但童話對着那條門縫神經緊張了半晌,隻聽見一句:“直接洗?”
肯定明天洗啊,都這個點了,這個傻子。
童話怎麼想怎麼不痛快,但想想費的是這家夥自己的水電費,一會也是他自己晾衣服,好像沒必要擔心,于是回他:“随便你。”
孫阿姨拿了幹毛巾過來,童話跟她一起擦起地,也沒工夫管方知同了。
毛巾吸足水,到旁邊的盆裡擰幹,再吸第二次。反複幾回,明面上的水去的差不多,隻是地縫還是不斷有水滲出。
毛巾放這兒不保險,需要一個吸水性更強的東西,先撐一晚上。
童話想了一會,靈機一動,跑回自己屋,翻翻化妝台的抽屜,邊找邊扯嗓喊:“方知同,我之前放家的姨媽巾呢?”
方知同過了挺久才過來,手裡拿了一隻灰色布藝收納包。
拿來也不給她,而是皺着眉,“出門這麼久還不會自己記日子?”
童話懶得解釋,白他一眼,奪過收納包,放地上,拉開拉鍊,裡面整整齊齊的衛生用品,日用,夜用,夜安褲,分别有自己的小隔間,還都是她常用的牌子。
随便拿起一包,半年前的日期。
再拿一包,還是……
見了鬼了。
她畢竟三年沒回家了啊。
“不是……我之前的?”童話不敢相信地擡起頭。
“當然新買的。這東西有保質期你不知道?”方知同的語氣像怪她似的。
知道是知道,保質期剛好三年,确實是該換了。
但是,一個大男人在家收納衛生巾,怎麼想怎麼奇怪啊!
童話說不出怎麼個尴尬法,特别是一想到這個幫自己收納衛生巾的男人,即将成為前夫……
方知同看她猶豫半天也沒拿一片出來,以為沒有她想要的,又補充,“棉條在最下面。”
“知道了。”童話支支吾吾,随便拿了一包夜用,趕緊逃離現場。
“廚房有紅糖。”方知同跟過來,“布洛芬在茶幾下面裝藥的小抽屜。還有益母草顆粒……”
“沒完了?”童話側身,瞪他一眼,當着他的面撕開衛生巾,把外包裝攥在手心裡,“孫阿姨,你先出來,我貼幾片這個就好了。”
“能管用?”孫阿姨半信半疑。
“能,信我。”
童話進屋把衛生巾倒扣在滲水的地縫,再鋪上兩塊毛巾,起身用幹毛巾擦擦手,出來到客廳,正撞見方知同一臉呆滞。
方知同指指地面的衛生巾,“你是……幹這個用?”
“嗯。”童話點下頭,自顧自往卧室走,“不用這麼假惺惺關心我,之前我生理期再難受你關心過一句嗎?”
“我怎麼沒關心過?”方知同跟到門口,手握成拳,撐着門問。
“你那叫關心?你那叫罵!你罵我不會照顧自己,沒有自己沖藥,沒有自己弄熱水袋。我躺在床上疼得起不來,我上哪兒去沖藥,上哪兒去弄熱水袋?”
“那就在你沒那麼疼之前把藥和熱水袋準備好,我跟你說了多少次……”方知同用手比劃着,認真起來,“做什麼事情都提前想一下可能的情況,不要等真出事了再現想辦法。”
“我想辦法……”童話喃喃着,忍不住氣笑了,“我要什麼事情都能想到辦法,我要你幹嘛?結婚幹嘛?為了讓我自己疼死在床上還要聽你一頓罵?”
“我那是關心你,你聽不懂人話?”方知同的喘息逐漸加重,上前一步,壓抑的喘息幾乎貼在她臉上。
童話盯着他的眼,“我稀罕你關心!少拿關心給你的臭脾氣找借口,我不是你女兒也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你說教!”
“不要跟我提孩子……”方知同顫聲說。
“怎麼了?”童話苦笑,“當初讓我流産的時候你不挺幹脆的?”
“不是我讓你流産的!”他吼了一句,聲音卻突然弱下去,像一瞬間的冰山入海,悄無聲息地把所有的情緒掩藏心底,他閉上眼,喃喃重複:“不是我讓你流産的……”
許久許久,那雙眼才緩緩睜開,莫名其妙濕潤起來。
他不說話,隻是雙頰用力,咬緊牙關,眼神冷漠疏離,說不清是在恨她還是不在乎,就跟三年前站在醫院走廊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回憶一瞬間在童話心頭炸開。
那些年方知同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冷血與絕情,一樁樁一件件,從來沒這麼清晰過。
她故意靠近他,微笑一下,裝得若無其事,“就算不是,能怎樣?孩子已經沒有了!就算是我自己打掉的,你怪我呀?來罵我,來打我。”
“别說了。”方知同睫毛微微發着抖。
含淚的雙眼蓦地失了光,由盛轉衰,可憐兮兮,仿佛在求她,求求她放過他。
好假。
就像三年前病床邊,他假模假樣求她給孩子留一張照片……
早幹什麼去了,方知同。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一套,她早就不吃了。
她永遠無法原諒,那個在電話裡冷言冷語,甯可麻煩肖川也不肯抱她一下,流産當天都不願意陪她身邊的男人……
“兇我呀方知同,你不是最會了嗎?結婚五年我就從來沒聽你說過一句,童話,你做的對。我做的都是錯的,你做的都是對的。流産這麼大事,怎麼能是你做的決定……你不會錯,你永遠沒錯!錯的都是我!”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那裡有一道很深的疤,蚯蚓一樣橫在胸前。
開胸手術的時候,她斷了兩根肋骨,留了一道疤。但凡看過那道疤的人,都問她疼不疼。
她每次都搖頭。
比起方知同紮在她心裡的那些話,疼痛已經好多了。
但方知同理解不了,他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疼痛是什麼感覺,隻有指責和質問,所以童話才不想說。
有些話忍了又忍,像把刀片含在嘴裡,就算滿嘴鮮血,也不張口。
如果不是要離婚,童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把這些話吼出來。
先前她顧慮很多,怕他嫌棄她,怕他和他家人關系不好,怕離開怕失去,可怕來怕去,生活越來越糟糕。
現在她不想忍,也忍不了了。
“承認吧方知同,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那你又愛過我嗎?”方知同的聲音壓過她,“你口口聲聲我不愛你,那你愛我嗎?你說你得不到我的肯定,我得到過?三年沒見,如果我不主動說,你會關心我過得怎麼樣?”他别過頭,不願意看她似的,克制的哭腔就快隐忍不住,“你不會!”
“你甯可關心肖川喝那麼兩口酒會不會出事,也不願意關心我三年一個人過得怎麼樣?我不難受,我過得好,我永遠比所有人過得都要好!”
“你過得好,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現在又發什麼瘋呢?”童話越來越看不懂他。
“是,沒錯,我發瘋了。隻是普通的發瘋而已。”方知同點點頭,眼神空洞,叉住腰,後退了半步,“你不是也說過,是個人都會發瘋嗎?我也是個人,你就當我在發瘋吧……”
門被拉開,他沉默地出去。
砰地關上,沒有再打開的意思。
童話對着那扇門,心口發悶。
她不懂方知同有什麼好委屈?
她隻不過陳述了一個事實——當年第一個放棄孩子放棄她的人,難道不是他?
也對,人隻有真的做了虧心事,才會害怕鬼敲門。
她關心他過得好不好嗎?童話扪心自問。
不關心,好像,也關心。
準确說不管關不關心,都能猜得差不離。
這些年過得很煎熬吧方知同?
想到這兒童話不知為何會有一絲痛快。
像點了一根蔫兒了許久的炮仗,直沖雲霄。
可惜再痛快,她也笑不出來。
沒出息!真沒出息!
最沒出息的是她用手捂住眼,眼淚就像洩洪一般,滔滔不住。
哭什麼呢?童話不知道。多高興的事,哭什麼?她哭着罵自己,應該笑的啊。
心裡埋了已久的火,燒開束縛的藤蔓,越燃越高,越燃越旺,就要從喉嚨裡冒出來。
她鑽進衛生間,捂着濕毛巾,蹲在地上,嗚咽出聲。
他說她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