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他沒有錢……
方知同伏在護士站的圓台上,呼吸急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瞬間的沖動讓他做了一個不理智的決定,他想要那個孩子,先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無非多幾個兼職,累一點。還有好幾個月,應該也來得及湊錢。
他拿上報告單,像拿住了一條命,轉身就往樓梯跑。
他想找童話商量,告訴她這個孩子他會好好負責好好養大……
可惜這個決定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正撞見肖川抱着童話往病房走。
看到倆人的瞬間,方知同的語言系統像癱瘓一般,明明有許多話想問,卻就是問不出口。
童話在肖川懷裡笑着,遠比她面對自己的時候更開心更幸福。
他是很生氣來着,難以名狀的生氣,想打人想摔東西,想就在醫院,衆目睽睽之下,讓他們把話說清楚。
但他明白不可以。
醫生說童話的心髒現在很脆弱,不能受任何刺激。
孩子的事已經讓她受過刺激了,如果現在自己發火,會不會雪上加霜?
方知同來不及細想這件事的後果,隻能一遍又一遍用理智平複心裡的怒火。
這樣也挺好,她在肖川懷裡,不完全是壞事。
至少她開心。
如果能讓她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下都能開心一下的話,有什麼不好?
方知同艱難地側了個身,給肖川讓開一條路,強壓住心頭所有的想法,客氣地說:“病房在前面,麻煩你。”
麻煩你讓她開心一點,哪怕是以我的難受為代價,也不是不行。
方知同閉上眼,心裡這樣想。
肖川不會在病房待太久,他在跟建築隊考察改造方案,一大堆人等在外頭,時間久了不合适。進病房前他跟方知同專門解釋,最後還跟上一句,“是我要抱姐姐回來,跟姐姐沒關系。”
方知同微笑着表示理解。
其實心裡都明白。
他太明白童話要想拒絕一個人,能有多決絕。
但是她沒有拒絕肖川。
現在誰解釋都沒有用。
他不想留在病房外,不想聽到他們說的話,哪怕一句也不想。
就像之前無數次他在學校外的林蔭道,遠遠看着他們,再遠遠地離開。
他去了護士站,假裝去詢問病情,實際站在角落裡,放空自己,消磨時間。
直到看到肖川出來,下樓梯,人走遠,方知同才一個人默默回病房。
他站在童話的病床前,再度平複,然後才把報告單遞出去,準備把孩子的事情說清楚。
可童話一把推開,看都不想看,就駁他:“不用說了,我想通了,孩子我不要。”
“童話……”
“别說了。”
童話自己擦擦眼淚,态度很強硬,“我跟醫生問過了,做完檢查,很快就能手術,宮腔鏡,估計也不疼,你等會去交錢吧。”
童話擡起頭看着他,“錢是能交的吧?”
“能是能,但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方知同坐到病床邊,拉住她的手。
“不,就是錢的問題。”童話低着頭,此時此刻眼裡一點情緒都沒有,“方知同,我們之間,歸根到底就是錢的問題,沒有感情。”
“有感情。”方知同反駁得更快。
童話笑了,連他眼睛發紅也不看不問,隻自顧自地說:“沒有就沒有吧,你也不用騙我。你說得對,這些不重要。手術結束我會出國。以後再也不麻煩你……”她聲音越來越弱,直到說不下去,别過頭,被迫結束,“就這樣吧。”
“嗯……其實……”方知同盯着手上的檢查報告,聲音哽咽,“醫生說小孩挺健康的。至少現在看起來,挺健康的……”
“就幾個血液指标能看出來啥?你去婦産科看看,比我數據好的人,特别多。”童話一本正經地說。
“不會特别多。”
“我親眼看到的,還能騙你?”
“那也不會特别多……”
方知同沒忍住,一大滴眼淚掉到報告單上。
“哭什麼?”童話回頭看他。
“沒……”方知同答不出,先避開她的視線。
“沒關系,都有個過程。誰家失去孩子都不好受。但總比孩子生下來再受罪強。”
“不會受罪的。我會掙很多錢,會養他,會把他養得特别好,不會讓他受罪的……”方知同扒住童話的胳膊,像乞求她一般,可憐兮兮地望着她的眼。
即使那雙眼,冷漠地盯着前方,還是一眼都不看他。
“就算你以後會掙很多錢給他又怎樣?你不愛他。我自己就是沒爹沒媽長大的,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我受過的罪,不想再讓孩子受一遍,你不明白嗎?”童話低頭對着檢查單看了一眼,突然拿過來,猛地撕碎它。
“你幹嘛?”方知同想搶沒搶過。
“少看點這些東西就不會舍不得。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我們從來就沒有這個孩子。我不認識他,你也不認識。不是說我不聽話嗎?我現在聽話給你看!孩子我不要了!以後也不要了!”
童話哭着撕報告,撕得床上到處都是碎紙片。
一病房的人,大眼瞪小眼,都這麼看着,像看笑話一樣。
方知同受不了那種眼神,一邊幫她收拾碎紙,一邊默默地自我安慰。
那一天從早到晚,倆人都沒說一句話。
方知同有時候坐在病房,有時候在樓下的長椅上坐一會。
他把檢查報告的碎片,一點一點拼起來,用膠帶粘好,重新拿在手裡。
然後跑去婦産科,站在打印機旁邊,真的等着其他人的檢查報告,偶爾瞟一眼屏幕,看到一個數值,就跟童話檢查報告上的對一眼。
有的數值高,有的數值低。
方知同的心就跟着那些數據忽高忽低。
家屬區另一位準爸爸告訴他,數值不一定準确,建議看B超。B超的照片可以一張張留好,以後是個紀念。
方知同小時候沒照過幾張像,現在也不記得自己小時候長什麼樣子。那一瞬間他突然萌生一個念頭,要給這個孩子拍很多照片,每一天每個月都要拍。
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不會因為這件事而遺憾。别的小朋友能有的照片,他也都要有。
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像瘋了一樣。可那時候悲傷過頭,任誰勸也勸不住。
方知同跑回病房,像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樣沖過來拉住童話的手,“等檢查的時候,咱們也留一張B超照吧。就當留個紀念,好不好?”
童話沒說話,盯着他的眼睛,很茫然。
方知同才意識到這個請求的突兀,坐下來,努力笑着,“算我求求你。”
他都已經那樣求她了,甚至想過所有她可能的做法,罵他打他生氣地撲到他懷裡,砸他的後背,怎樣都可以……
可她什麼也沒做,隻是堅定地說了兩個字,“不好。”
照片就這樣沒有留。
方知同沒能見到那個孩子。
說來慚愧,童話手術那天,培訓機構給他的假期剛好到期,他必須要回去。
再聽到童話的消息,是在第二天,她坐上前往美國的飛機,起飛前才給他信。
她早就打算好了,機票和簽證,都是南宛幫忙弄的。這種事情不可能這麼快搞定,一定是很早商量好的。
可她一句都沒跟自己說過。
方知同盡快停下手頭的工作,追到機場,飛機已經起飛了。他拜托方曉蕾提前一天去攔童話,也沒攔住。
方知同在機場附近随便找了個地方住,一夜未眠。
那時他想人生可真會跟他開玩笑,什麼事情他都是後知後覺。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很讨厭小孩子。
别說見到,聽到聲音都會毛骨悚然。
方知同想着打了個寒戰,自嘲地笑了下。
擡起頭,不知不覺已經到小區門口。
雨還在下,一路雖然都是小雨,但已經足夠讓他才在便利店晾幹的衣服,又濕透了。
四周一片漆黑,看看時間,已經零點。
“都這麼晚了。”方知同小聲感歎了一句。
“你還知道!”
面前傳來熟悉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