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喜歡坐在肖川身邊,聽他講故事。
那些故事比方知同整天叨叨的課本知識有意思得多,就是偶爾會聽不懂。
聽不懂的時候,童話就皺一下眉。
肖川會溫和笑一下,耐心地問她:“哪裡不懂?”
有次童話拿着那本《茶花女》翻了翻,問他:“不懂為什麼阿爾芒要離開瑪格麗特?他不喜歡她了嗎?”
“不是。”肖川表情微滞,用少年人少有的老成口氣說:“喜不喜歡和能不能在一起,是兩碼事。”
童話本來還沒那麼糊塗,讓他說完,感覺更糊塗了,但再追問,肖川隻說:“但我不喜歡阿爾芒。知道沒可能的時候,最好連喜歡兩個字都不要說。”
童話怔怔地“哦”了一聲,暗自盤算起跟方知同的未來,那天肖川還說了什麼,童話一點都沒記住。
直到分别時,肖川遞給她一張小紙片,“我的新手機号,你要不要存一下?怕你考上大學,就把我給忘了。”
“怎麼可能?”童話接過紙片,想也沒想就揣進兜裡。
後來她才知道,家裡為肖川安排了腿部手術,術後康複訓練至少一年。一年後,正好是她高考的時候。
再次見到肖川,他已經能走路了,雖然還有些跛,需要拄拐,但已經是件很驚喜的事。
童話扶着他,從街頭走到街尾,直到他累了,重新坐在輪椅上。
“我也有一個驚喜要給你。”童話說着展開錄取通知書給肖川看,故意晃了晃,“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和方知同,考到一塊了。”
“真好。”肖川目光晶瑩地說。
童話從那個眼神中,看到了無限的羨慕。
“不用羨慕啊,肖川。你也可以的。等你高考的時候,一定能比我考得更好。”童話推着輪椅,迎着夕陽,沿着寬闊的直道,走在綠樹蔭裡。
肖川挺久沒說話,重新調整了一下微笑,才說:“我不是羨慕你,我是羨慕他。”
“方知同啊,他有什麼好羨慕的?”童話一知半解地聽着,故意岔開點話題,停下輪椅,背着手走到旁邊,腳踩着地上的葉子和樹枝,嘎吱嘎吱,一下又一下。
“姐姐。”肖川突兀地喊她,“方知同喜歡你嗎?”
清潤的聲音像春雨一樣落在童話心上。
“哎呀問這個幹嘛?”
“喜歡,還是愛?”
“小小年紀你……”
“他會對你好嗎?”
“你又不懂。”
肖川像聽不懂話一樣,自顧自地問:“如果他對你不好,你會傷心嗎?”
童話轉過身,紅着臉瞪了他一眼,“好好學習,好好考試。少操心我。”
肖川垂下頭,猶豫地咬了下嘴唇,“傷心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吧。”
“然後呢?你去揍他一頓,還是替我罵他?”童話打趣着說。
“看姐姐想怎樣。”肖川一臉笃定。
“想那麼遠幹嘛,等你能走路再說吧。”童話心裡罵了幾句小傻子,推着輪椅繼續走。
那時是初秋,天有些微涼。
由夏轉秋的時節,是最難熬的時候。
炙熱的日子總會離開,想抓也抓不住。
有時候除了眼睜睜看着它走,别無他法。
又一年秋,他們在同樣的林蔭道上相約見面。
肖川已經能從輪椅上站起來,穿着新買的土其色風衣,跟童話有件衣服的款式一模一樣。
他們各自有一個秘密要告訴對方。
肖川要率先講,先拿出一張錄取通知書。
他考上了和童話同一所大學,一模一樣的專業。
童話接過那張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現在錄取通知書都這麼好看了,早知道我應該晚考兩年。”
“是嗎?”肖川始終望着她的眼睛。
“就說說。”童話趕緊收回剛說的話。
“為什麼就說說。”
“因為,晚考兩年就不能跟方知同在一起了呀。”童話的眼睛明亮了一瞬,悄悄地說:“嗯……方知同現在是我男朋友啦,以後見他記得叫姐夫。”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秘密?”肖川問。
“對啊。”童話晃着腦袋答。
“真好。”肖川的眼裡閃着淚光。
這次不是羨慕,而是茫然。
好像一樣很寶貴的東西突然失去。
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再一年秋,肖川參加學校的短期交換項目,準備出國。
出國的日子就在童話生日後一天。
出發前兩個人約在咖啡廳吃頓飯,肖川還帶了親手做的蛋糕給她。
栗子奶油、芋泥肉松蛋糕胚,特别又美味。
他點了二十四根蠟燭,請童話許個願。
每根蠟燭都是明晃晃的,燃得熱烈。
肖川用手擋着風,盡量讓它們再多燃燒一會。
童話閉上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口,腦子裡的願望轉過一個又一個,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隻能許一個嗎?”
“一個會比較靈。”
許什麼呢?
許願方知同再愛她一點,還是許願陳昱不再為難她,還是許願他們能快點有個小孩,還是許願她能有份工作,在家裡過得好一點……
童話猶豫了挺久,眼睛都睜開了,也沒想清楚。
“許完了?”肖川問她,擺出跟她一樣的姿勢,嘴裡嘟嘟囔囔,看上去也在許願。
“我生日哎,你許願幹嘛?”童話問肖川。
“怕你許得不好。”
“我又沒告訴你我許的什麼願,你怎麼知道不好?”
“不管什麼願望,八成都跟方知同有關。”
“方知同。”童話抄起旁邊的蛋糕碟,朝肖川腦袋上比劃了一下,“方知同也是你叫的?叫姐夫。”
肖川閉上眼,故意不聽話似的,反叫童話小聲點,“别打擾我許願。”
“你許的什麼啊,神神秘秘的。”
“我許願,新的一年,你别再給我打電話了。”肖川鄭重其事地說。
童話現在都沒想明白,怎麼會有人許這種鬼願望。
不過後來的一年裡,童話确實很少再聯系肖川。
生活很累的時候,再美好的事也會忘記,再熟悉的人也會變得陌生。
她的電話像是被人設置了電子屏障,隻能打給方知同和他的家人一樣。她想不起來别的,也不知道怎麼逃離讓她難過的地方。
“所以還愛嗎?方知同,你還愛我嗎?”
那天,童話站在醫院的窗前,怔怔地問。
窗下的垃圾車離開了,方知同也離開了,把那個懷着孕、發着燒、剛剛哭過又才清醒過來的她,一個人留在安全通道裡。
童話撕下手腕上的止吐貼,無助地蹲在角落裡。
手腕上紅了一大片,她使勁揉了揉,還是去不掉。
被方知同碰過的痕迹,從來沒有那樣一次,讓她這麼難受。
角落裡很安全,就算放聲大哭,也不會怎麼樣。
但是童話張着嘴,怎麼哭也哭不出。
惡心的感覺逼到嗓子眼,一低頭,把胃裡的東西全部拱了出來。
她沒吃飯,怎麼嘔都是酸水。
從胃到食管,一路都是火辣辣地燒。
樓道裡傳來人聲,混雜着腳步聲。
聲音漸漸逼近了,看來是有人來。
童話沒力氣站起來,隻能勉強轉個身,背對來人蜷縮着。
一群人推開安全通道的門,對着附近的牆體測量考察,聽起來像是建築隊要對醫院空間重新設計改造。
那些專業術語,童話再熟悉不過。
之前跟老師去工地量房,雖然很辛苦,但一天下來,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反而是畢業後在家待着的生活,讓她一個本來光鮮亮麗幸福快樂的女孩,變成了現在披頭散發狼狽躲在角落的模樣。
身後的聲音暫停了一下。
清亮的男聲讓大家“等一等”。
他說完走過來,就在童話身後,不确定地喚了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