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上車時,鐘庭嶼忽然擡頭往樓上看,裴知晚頭皮一緊,慌忙反射性蹲了下來。
蹲好後,看着眼前黑色的欄杆和濕淋淋的瓷磚地面,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被他看到就看到了,她為什麼要躲起來?
她提起裙擺,重新站起來往下看,發現鐘庭嶼已經上車,車子緩慢地駛入夜色中。
下一秒,手機一振,有微信消息進來。
小叔:「外面涼,早點進屋休息。」
裴知晚嘴角微微翹了起來,打字回複他:「恩恩,小叔您路上注意安全。」
小叔:「好。」
這天晚上,裴知晚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
夢裡她變成一隻小蝴蝶,起初被囚困在一方幽暗的小黑屋裡,四周是無盡的黑暗與恐懼。每當夜幕降臨,就會有無數的小蟲子和鬼怪從陰影中湧現,将她團團圍住。
小蝴蝶沒有放棄,用盡全身力氣将小黑屋撞破一角逃出來,卻又遇上一場又一場暴雨。淋的雨多了,小蝴蝶原本斑斓的翅膀漸漸失去光澤,細密的鱗片也被暴烈的雨水擊打得傷痕累累。
為此,愛美的小蝴蝶偷偷哭了好多回,可還是拼命扇動着翅膀,向未知的遠方飛去。
終于,在某天下午,小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進一片廢墟,卻意外撞入一片柔軟的春色中。這裡陽光溫柔,花朵絢麗,仿佛擁有治愈一切的神奇魔力。
在這片土地上,小蝴蝶身上所有的傷痛都被溫柔地撫平,薄如蟬翼的翅膀再次煥發出絲絨般的光澤。那些疊加在身上的雨天,體内那股盛大的潮濕感,也随之一點點消散,身體重新變得輕盈而自由。
*
直至早上醒來,裴知晚還記得夢裡小蝴蝶那份歡欣的喜悅。
而這份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她接到電話的那一秒。
電話是養母蘭姨打來的,當時裴知晚剛洗漱好,準備吃早餐。
一接通,蘭姨就說:“你外婆病了。”
裴知晚心咯噔了一下,急忙問:“外婆怎麼了?”
“發燒了,”蘭姨說,“昨天晚上下大雨,你外婆沒關窗戶,夜裡受寒發燒。現在退燒了,不過吳醫生說可能體溫會再上升,讓我們多注意點。”
裴知晚看了眼牆角的行李箱,聲音有些艱澀:“我等下九點的車,下午就能到。”
蘭姨回複:“這邊還有我,你不用太擔心。”
她說着,喊了裴知晚一聲,卻又沉默了下來。
裴知晚握緊手機,心頭無端浮現一個猜測:“蘭姨,外婆她這次生病,是不是和我退婚的事情有關?”
蘭姨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和裴知晚說了。
原來,老太太昨晚有一陣子燒得比較厲害,意識有些不清,聲音含糊地說鐘裴兩家取消婚約,她覺得對不起逝去的裴老爺子,連他最後的遺願都沒能完成。
老太太還說,擔心自己百年之後見到裴老爺子,裴老爺子會問起這事。她問蘭姨,說她到時候該怎麼和丈夫交代說婚約作廢了?
電話那頭,蘭姨輕歎一聲:“阿晚,你外婆沒有怪你的意思,她隻是把這樁婚事看得太重了。我和你說這些,也隻是想讓你有個心裡準備,萬一你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又……”
心底那點猜測落到實處,裴知晚沉默了片刻,抿了下嘴唇:“我知道的,謝謝您和我說這些。”
挂上電話,裴知晚陷入了回憶。
其實真要說起來,鐘裴兩家早有婚約,隻是原定的聯姻人選是鐘家大伯和裴舒蘭。
隻是後來出現變故,裴舒蘭喜歡上同學秦耀民,甚至不惜和父母鬧翻,也要嫁給心上人。而京市這邊,鐘家大伯得知情況後另娶他人,生下鐘明雪和鐘明霄兩姐弟。
裴外公性子倔強,又将風骨、氣節刻進了骨子裡。在女兒悔婚之後,裴外公時常覺得愧對鐘家,愧對鐘老爺子。直至他重病住院,鐘老爺子前來探望,兩人再次提起婚約,裴外公那時才覺得對鐘家有了一個交代。
某種程度上,撮合鐘裴兩家聯姻,已經成了裴外公臨終前的執念。
而在他走後,這份執念便成為了裴外婆的執念。
也正因為如此,現在鐘裴兩家再次解除婚約,對老太太的打擊不小——程度遠比裴知晚設想的要嚴重得多。
裴知晚收好行李箱,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胸腔裡愧疚感和無力感交織上湧,如藤蔓爬滿全身。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現在到底應該怎麼辦?
她不願意見到外婆因為退婚一事而生病,可若和鐘明霄結婚,她也是不願的。
*
臨出發前,裴知晚調整好情緒,去了一趟工作室。
昨天定制婚書的客人帶來幾張她父親年輕時書法作品,不過因為時間比較久遠,紙張已經變得薄脆泛黃。
怕造成損傷,裴知晚小心翼翼地揭開書頁,仔細拍下照片,請對方将原件帶了回去。
和小葉交代好事情後,裴知晚離開工作室。
外面還在下雨,細雨斜織成密匝匝的絲網,籠罩住每一個行人。
裴知晚撐着傘,避過水窪,慢慢往外走着,微涼的風夾着過濃的水汽撲到臉上身上。
胸腔裡也開始下雨,雨水滴滴答答地墜着,使人蔓生出一種像是吸了水的海綿似的、潮濕的、沉重的心情。
裴知晚茫然地朝前走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知晚……”
裴知晚轉身,發現是鐘明霄,他開着車緩緩停在路邊,手肘撐在車窗上。
裴知晚眉頭蹙起,立刻退後一步。
“不用緊張,我來找你,隻是想和你說兩句話。”鐘明霄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我下午就要出國了,去歐洲。”
出國?
裴知晚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鐘明霄似乎也不在乎,自顧自地往下說:“你知道的,我之前一直在跟一個項目,現在馬上要出成果了。知晚,你和我解除了婚約,損失的是你自己,你會後悔的。”
裴知晚搖頭,說:“你放心,我不會後悔的。”
他今後無論如何,都跟她沒關系。
“你會。”鐘明霄沒有生氣,而是嗤笑一聲,用非常笃定的語氣說,“以鐘裴兩家的實力來說,離了我,你找不到更好的。”
裴知晚眉頭越蹙越緊,懶得理他,轉身就想走。
身後,鐘明霄提高音量,“如果你後悔了,等我從歐洲回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他說完關上車窗,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裴知晚抿唇轉開視線看向别處,下一秒,目光忽然頓住。
馬路中間停了一位坐着電動輪椅的老太太,輪椅似乎出了故障,她伸手拍了幾下卻沒有動靜。她還沒有打傘,身上衣服已經被淋濕了一小片。
裴知晚心一緊,急忙一路小跑過去,側過頭去,将傘柄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騰出雙手抓住輪椅手把,往馬路邊推。
過程中,老太太一直連聲說謝謝。
到了路邊,裴知晚松了一口氣,微微彎腰,提高音量問:“奶奶您是要去哪兒?”
老太太說了個地址,手指揿下按鍵,電動輪椅動了起來,急忙又按停下。
她面上一樂,仰頭笑說:“小姑娘,剛才謝謝你啊,這椅子現在又可以用了。”
老太太說着就想往雨幕裡沖,吓得裴知晚微微瞪圓了雙眼,忙跟上,把傘放她手裡:“您方便自己打傘嗎?”
“可以的,”老太太愣了下,握着傘柄問,“可是你把傘給了我,你自己怎麼辦?”
裴知晚擡起手橫在額前擋雨,說:“我很快就到啦,沒事的,您撐着就行。”
老太太又說了幾聲謝謝,然後打着傘坐着輪椅離開。
裴知晚看了一會老太太的身影,冒着雨往回走。
快走,再不回去,就要錯過回蘇城的車了。
她想跑起來,但是不敢。
這裡部分青石闆已經斷裂松動,縫隙裡積滿雨水,一不小心踩上就會濺到小腿肚上。
于是裴知晚隻能低着頭加快腳步走着。
忽然,天上雨水一停,罩下一方暗影,頭頂上方落下一道熟悉的嗓音:“怎麼一個人在這?出門沒帶傘?”